英祥忍不住插话道:“这人确实迂阔,不过犯皇帝名讳,罪至何等”
“罪至大不敬”
英祥不由心里一瑟缩:“大不敬”是“十恶不赦”的重罪编本字典,带些小小的得意,错了几处避讳,会有这样的重罪不过“大不敬”里也分几等入刑,不由又问:“虽是大不敬,怎么判的”
邵则正叹口气道:“原先前巡抚只议定革除举人,以为就无关紧要了。结果当今认为刑罚过轻,是替罪人隐瞒,所以巡抚的乌纱都掉了,布政使和按察使看过该书,没找到悖逆之处,也是降调外任。所以现任的巡抚和臬司不敢怠慢,从重治罪:王锡候解京问斩,子孙七人都判斩监侯;其他家中亲属、妇孺,不是充发为奴,就是即行官卖。一家子情状甚惨”
英祥听得呆住了,忍不住道:“这也太过了”
“嘘”邵则正吓得手一抖,几乎要上前去掩英祥的嘴,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才说,“好在是我这里你到底年轻冲动,这些话是可以乱说的”
英祥自知失言,埋头喝了一杯闷酒,邵则正则摇头太息道:“我们又何尝不知里头情弊可是这些年,文网收严,谁敢触犯皇上现在身边最得用的文臣于敏中,在军机处已经坐上了第二把交椅,他素来是刻严的人,又会挑刺。前次东台县徐述夔写那本一柱楼诗集,里头狂悖之语甚多,结果几乎族没,当事的官员不知牵连了多少如今谁敢懈怠半分”1
晚间回来,已经不早了,冰儿早就哄睡了孩子,自己困得眼皮子打架,见英祥回来却是双目炯炯,在书房里上翻下找一点睡意也无的样子,过去搂着他的肩膀慵慵道:“这么晚了,还在干什么你明日又没什么事,找什么东西明天再找就是了。今天儿子玩累了,大约会睡得很香呢”
英祥知道她的意思,却没那个心情,敷衍地拍拍她的手背,说:“快了,这书重要,今晚上必须要找到。”
冰儿不由不快,撒开手坐在一边,见他也浑然不觉自己生气了,赌气道:“好重要的事找不到一本书,就有人锁拿你进牢房不成”说着,英祥已经找到了。这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半旧的样子,他翻看了三五页,闭着眼睛自顾自苦笑一番,把书页抖松,放在蜡烛的火苗上燃着了。
那书晒得干松发脆,一下子就燃着了。冰儿素来知道他敬惜字纸,对书本格外爱护,不由奇怪。见他把这书在手中辗转了三四番,似痴似癫地怔忪看着火焰,几乎就要燃到手上时才把那焦黑的一团甩到了地上火盆中。
冰儿“咦”了一声,探头看了看,火盆里的书发出“嘶嘶”和“剥剥”的轻微声响,很快就卷了起来,先是变黑,再是变灰,渐渐轻捷地浮上空中,被英祥啜起嘴唇轻轻吹散了,反倒是封面,用的是厚纸,一时没有烧尽,翻卷焦边的书皮上还能看见最上头几个题目字“一柱楼”,后面就漫漶不清了。“这是什么”冰儿问,“为什么要烧掉”
英祥唇角挑起一些笑意:“这是灾祸。”
“什么”
英祥抚了抚冰儿肩头,轻声道:“是灾祸”停了停道:“你的皇帝父亲,织文成狱,为这件东西,已经戮尸二具,斩首四人,另有职官瘐毙狱中,杖责、流徒者无算今儿又有一起,主犯必死无疑,我瞧着那家的妇孺被一索儿绑了,大约这两日就要充发或官卖,后半生如何凄楚也不必去提了。以文字罪人,真是可怖可悲”
冰儿脸颊一抽,虽欲反驳,但见英祥神色,并不是嘲讽自己的样子,他眼神略有些迷蒙,眸子已不似当年初识时清亮,眉间颊边自然舒展,带着从容的神情,也有掩不去的沧桑和复杂,渐渐与她曾经喜欢过的两个男子一样,透出了成熟的风韵,且显得更有经世的智慧。冰儿平了平气,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英祥笑笑道:“你阿玛如今站在万峰之巅。国力雄厚至此外围平靖至此兆亿百姓服帖至此内无权臣弄政,外无藩镇耽耽,阁臣如置空物,军权只手把持,四海之上,天下之广,再无一可胜过君权皇权。古来那些祸国的物事:宰相也好,割据也好,宦官也好,外戚也好,民变也好,党争也好,全部肃清。此外,只有人心,只有清议,还尚未钳制得住但这也不怕,收拾人心,宽纵固然可得,但一味宽纵未必是好事。所以一是修书,正社会言谈舆论,一是文狱,讨无知清流”他顿了顿才又说:“这几件案子过去,人人自危,寻常作诗、写书不慎,尚且朝不保夕,若是对朝政出言不逊、逆批龙鳞,还能有命在从今后谁敢再说皇帝半个不字”
他刻意压下了后头几乎破喉而出的“只是”。这想法只能埋在心底,是他在民间时间越长,感受越深之后,总会在不经意间产生的令自己脊骨发寒的念头:道路以目,岂是盛世文网交织,岂是平安如今盛世繁华下掩藏着无数发不出声的哭泣呐喊、看不出颜色的灰败憔损,下民无奈,只能瑟缩于角落,然而一旦到了民不畏死的时候,这股潜流将爆发得难以遏制、叫人胆颤
可是自己人微言轻,心里又存着担忧的块垒,又敢说什么做什么人在世上,往往能够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可以消磨一切英雄志向、圣人言辞,他也是普通万众之一,蜷缩在某个角落,只盼着灾难不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而已。
最终,他只是苦笑着:“回房睡吧。”
宽大的床铺,第一次让他感觉狭窄,被褥裹在身上,不是温暖舒适,而是束缚感。他想起昨日未竟的事,想起今天她的屡次温柔,想着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可是手抚在那温润如玉的肌肤上,思绪却不知道飘飞在哪里,半天自己都提不起劲儿来。最终还是冰儿摁住他的手腕,硬硬说道:“你今儿心情不好,别勉强了。”
第二天起来,总觉得有点愧疚。冰儿倒是一切如常,英祥心里过意不去,特意说道:“我昨天大约有点中酒,说的话不中听,你别介意。”
冰儿勉强笑道:“介意什么,你又不是刻意中伤。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以文字罪人是什么,我也不懂。不过,他狠得下心肠,什么都做得出,我懂”
英祥见她这么说话,对父亲真是不客气,越发不好受:“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是敬他如父只是他的身份,高山仰止,我纵是有腹诽,也只敢和你随便说说罢了。”
冰儿笑道:“我知道。我们俩有什么话不能说哪有那么生分我今天带霄儿去赶个庙会,买些东西,你的衣裳有些旧了,我又不会裁剪,正好给你买两身新的穿。”英祥心里有些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