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听到这话后,亦是微微动容,沉吟半晌后才低语道:“先贤有教,先思何偿,后思何受。我家旧誉深厚,小叔承此渊源,宜将眼量放长,切勿一时屈志而为来日招惹更多物议。蓬门华居,安心即可。”
杜赫垂首肃立,恭听裴氏教诲。其实裴氏所说这些内容,他早已经思虑了很久。其实身受沈家的恩惠,岂止眼前身处的大宅,沈哲子助他于都中扬名,这一份恩情又比大宅厚重了许多倍。
历经世事磨练之后,杜赫早非纯真少年,自然知道世间并无太多无缘由的恩赠。尤其南渡以来,就连以往诸多故旧人家对他都是冷眼疏离,独独沈家如此厚遇,杜赫也深知这一份赏识并不简单。
随着在都中浸淫良久,杜赫对于时下沈家在时局中的位置和处境也有所了解,了解的越多,心中难免惊诧更多。其家虽是南人新出,但底蕴却是深厚,家资豪富只是一斑,其深植吴中乡土那种浓厚乡望才是真正令人侧目。
如此深厚的乡土底蕴,又是帝戚之家而治吴中方镇,可以说无论执政者为谁,对于沈家都要多加善待笼络,否则便绝难维稳局势。
异地而思,杜赫将自己代入沈哲子的处境来考量,以沈家目前家世而论,确实没有什么迫切的必要一定要将他这个新渡北人扶植起来。除非,其家打算更进一步,打破南北壁障,以南人而力压侨门跃居执政之位
南渡以来,饱受侨门冷眼,却被一南人门户简拔于途穷之际。老实说,杜赫心内那种南北之分已经不甚清晰,对于沈家这种谋划也并无一般北人的抵触。尤其沈哲子待他恩重如此,杜赫更是发自肺腑的希望这少年能够达成夙愿,也乐于为其所用。
但如今再听嫂子裴氏提起此节,杜赫心内仍有几分不能淡然。近来他在都中声名鹊起,与以往那些故旧人家也渐渐又恢复了交往。得名之初确实得到沈家力推,但之所以能够收到奇效,与他本身侨门旧姓的出身也关系甚大。
因而近来不乏人在他耳边多多提起南北之防,告诫他不要与沈家行得太近。这不免在杜赫心里埋下诸多矛盾种子,一方面绝不能辜负沈家厚恩,一方面又不能罔顾那些侨门故交的看法。要想在这二者之间达成一个平衡,对杜赫而言也是极为困难。
虽然眼下尚未面对二中取一的抉择,但每每想到此节,杜赫心中多少有几分焦灼乃至于愤慨。如今北地形势这般,国势已经萎靡至屈居江东一地,这些人不思如何守土护土,居然还在斤斤计较于南北之防,真是让人怒其不争
心中这些考虑,杜赫并不想道出来更添嫂子的烦忧,因而略作温言宽解,便又忙着将嫂子和侄女安顿在家中。但因为府中尚未准备太多女眷所用,加之听用的侍女也还未备齐,所以裴氏也只是来看过一次,将一些家俬搬来,而后又携小女返回旧居,来日再正式入住。
入夜后,杜赫刚刚休息下来,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院中有躁动喧哗之声。他心内一惊,忙不迭翻身而起披衣持剑出门,旋即便看到后院隐隐有火光闪烁。
“六郎,有敌来袭”
第267章0267 物议伤名
江边青茅葳蕤,有野鸟低空翱翔。
兴男公主有些无聊的坐在凉亭中,望着沈哲子并一众随员在江边策马呼啸往来追逐着猎物,深悔自己今天是裙装出门。
凉亭的另一面,坐着沈家的小侍女瓜儿,案前摆着一个算盘,葱白手指灵巧的在算盘上快速移动着,间或停下来拿起笔将数字公正的抄写在账簿上。
几年下来,这小侍女是彻底的长开了,眉眼精致如画,五官玲珑精美的无可挑剔。哪怕从女子的角度去看,兴男公主也觉如此佳人,应该养于深阁披以华裳,素手调弦轻歌曼舞。可惜遇人不淑,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每天只知道捧着算盘锱铢必较,顿时由仙境跌落进了凡尘市井。
但一想到自己堂堂公主之尊,如今也被熏陶的每天所思所想都是要如何为南苑再添新品,更是半点世家贵女的雅趣恬淡都无,兴男公主便对沈哲子不乏薄怨。要知道早年在苑中时,她也曾幻想自己将会成为一个娴静文雅的名门淑女,可是自从嫁入沈家后,便与这个形象渐行渐远。
见那小侍女神态专注,丝毫不为外事萦怀,兴男公主凑到她身边笑问道:“瓜儿,你家郎君讨不讨厌这样一个玲珑俏娘子,忍心让你每天捧着算盘做事”
虽然年龄已经渐长,但这小侍女性情却始终未变,一样的柔弱,未语先羞。哪怕长久相处与公主已经并不陌生,但神态仍然不乏怯怯,听到这话后便将头垂下来,嚅嚅道:“瓜儿本无所长,能凭此技为郎君和公主分担些许,已经心满意足。”
听到这话,兴男公主嘴角便是一撇,明白自己要勾起这半点脾气都无的小侍女与自己同仇敌忾实在不可能。她转又回到自己位置上,望着草地上纵马驰骋、意气风发的沈哲子,神态不乏依恋,语气却是忿忿:“这人真是可厌,说好了要出城迎接家中来人,却只顾自己玩耍,也不知提前知会人一声准备一下”
如此清朗好天气,本是踏青畅游的好时光,但因要迎接家中来人,兴男公主特意选了一身庄重衣装,如今却是不便行动,再见沈哲子在外玩耍的畅快,自是羡慕得很。
又过小半个时辰,南面有庞大车队渐渐从山林后行出,有沈家仆人策马而来通报消息。
这时候,沈哲子才率众回到凉亭附近,就着侍女呈上的铜盆清水洗一把脸,行入凉亭后对公主笑道:“今次同来的还有那位崔翎娘子,日后或可长伴公主左右,公主欣喜不欣喜”
听到这话,兴男公主心中些许怨气顿时荡然无存,连忙起身拉着沈哲子胳膊问道:“阿翎娘子真的来了你怎么不早同我说,我好带上弹弓让阿翎娘子看一看我这数年苦练的技艺”
沈哲子闻言便是一汗,拍拍她手背安慰道:“有机会的。”
说着,他视线又落在那小侍女瓜儿身上,笑语道:“瓜儿你也不用时时劳碌,今天带你出城本就是散散心。你父母也随队而来,稍后一家人可在都中团聚了。”
瓜儿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顿时流露惊喜之色,虽然旋即便收敛起来,但接下来却频频翘首望向亭外,可见心内对于父母也是颇为思念。
又过小半刻钟,车队渐渐行到近前,沈哲子便与一众随员迎了上去。
“郎君”
车队最前面的乃是沈家部曲兵尉刘猛,这数年一直在乡中训练龙溪卒,今次终于得以进京。再见到体态相貌已经发生极大变化的沈哲子,神态便有几分激动。
“刘尉入都,我身前方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