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林沛然直到扫完墓两手空空的回来,都还在发呆出神,恍如做梦。
是啊,看看老人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
他思绪繁杂,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停不下来的走马灯,一边放着外公握着年幼的他的手,教他用毛笔写下: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一边来来回回闪现着深黑的墓碑上,淡淡微笑的、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孔。
他对名字的认知,是外公最先教给他的,那时他还小,老人就已经告诉他:我名叫青山,字子毫,意思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所以我后来给自己起号,就叫石乐公,山枯木落,顽石乐乐而已
他抱着琴,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问姚乐阳:为什么活着会这么痛苦?喜乐忧愁悲伤痛苦现在的我还活着吗?是活着的吗?
姚乐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自己做出回答:阳阳,我的心它好像死了。
*
今日没有笔记。
他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但也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多亏了贝佳,他又冷静下来了。
他宁可自己的人生被毁,也不想林沛然被毁。高中的时候他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治好了林沛然的自闭,他不敢想象,如果长辈和朋友们知道了他们的事,林沛然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在地上坐下来,十指深深埋进发根,死死揪住,发出压抑的长吼。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老天开眼。人活一辈子,除却年少,剩下的时间,不管再累再苦再艰辛,都要踽踽独行,既不能停下,也没有谁能帮你。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不喜欢你啊
郑文轩猛地从梦中惊醒。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忽然又莫名想起那双眼睛,那仿佛死了一样的眼神。他坐了起来,长久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呆。
错了吗?
还是说,其实这么多年,都只是他自己执迷不悟的一厢情愿?
他将要离开,因此在郑文轩回家之前,恐怕没人能再给它添水了;他只是尽自己所能,最后做点能为它做的事。
自己努力活着吧,他对绿萝说,以后,你再也见不着我了。
*
第二天,林沛然离开了B市。
再跟白玉见面的时候,林沛然是真把白玉给吓了一跳。
命运,总是在人不经意的时候,跟你开玩笑。
列车带着他前行,他离C市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沉。
『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你别老看他们,他们有我好看吗,你看看我,你多看看我』
是姚乐阳发来的。
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沛沛没了。』
*
飞速前进的列车驶入连绵不绝的隧道,高铁的玻璃在漆黑的背景中映出郑文轩失魂落魄的面孔。
洗手台太高,站着吐腿肚子都在抖,好不容易把胃倒空,就瘫坐在地板上等眼前的黑暗褪去。
忽然就有了一种等死的错觉。
等不知道多久难受过去,再去看我的锅,哎,全他妈泡nong了。
以前白玉总劝我,说人活着不能太为难自己,受了伤就自己愈合,心情不好就不要听悲伤的歌,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买,喜欢谁就大胆去追,若留不住,便不要强求。
他说世间本残酷,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林沛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呼吸短促而破碎,手癌了好几次才给白玉发过去消息:『年底我去C市投奔你,可以收留我吗?』
白玉还没回,林沛然的下一句就紧跟了上来:『会打扫家务,会做饭,吃得少,占个床位,不花钱。』
白玉在收留那两个字上看了很久。
『客气了。来就来,不用打招呼。』
他双手捧着白玉的脸,双目温和地望着他,神情认真又郑重、平静又温暖,没有谁能永远强大。王八太小只了,载不动你全部的悲伤,我想替你带走一点你愿意分给我吗?
温热的液体刹那间流淌过他的指尖。
白玉说:我不愿意。
林沛然微微一叹。
他没有强求,他明白,这是白玉让他在人世多停留一会儿的方式。
乍一瞬的光明,乍一瞬的黑暗,光暗的交错之间,他的眼神也跟着一起明明灭灭。
他手上是银色的戒指,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论多么温热的体温,都不能将它暖透。
他幻想着,这是一个愚人的玩笑,虽然愚人节已经过去了很久。
又或许,他执念太深,以至于在梦里,都在为失去林沛然而担惊受怕。
可是这梦真实得有些过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醒过来,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散打运动员的拳头,就算荒废了数年的训练,也不是那么好尝的滋味。
这一拳已经足够令他清醒。
郑文轩眼前的东西毫无预兆地、骤然开始模糊,他全身颤抖,深深地呼吸,一种天崩地裂般的情绪疯狂涌上来,他的心疼得厉害。
他使劲闭了闭眼睛,然后仰头让那些太过脆弱的湿润从眼中强硬褪去。
他问:都是真的?
也就只有这时候,林沛然才能肆无忌惮扑进他怀里,露出自己所有的委屈和孩子气,把鼻涕和眼泪全抹在他衣服上,跟他说他好怕疼,好累,好不想死,跟他说一个疗程做完他就再也不要进那个屋子了。
梦里的郑文轩不会怪他弄脏自己的衣服,他会揉林沛然的头发,跟他一起骂辣鸡肿瘤滚远远的,还会用力地给他拥抱,给他安慰,夸他真勇敢。
然后林沛然不安的心才能短暂安分下来,变得温顺,变得可以被虚幻的阳光照进心头,将胸腔里跳动的冰块捂热。
他几乎想住进梦里,再也不醒过来。
他手里握着褪黑素的那个瓶子,觉得古怪。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装的绝对不是褪黑素,那个撕了标签的小白瓶里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莫名想起林沛然来D市之前的那通电话,那时候他困得睡眼朦胧,隐隐约约听到听筒里模糊的什么眼睛还看得见、脑袋记得住郑文轩感到不安,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秘密。
一夜无眠。
整个晚上的折腾,天快亮的时候,林沛然才睡着。郑文轩见他终于好转了,也才跟着睡过去。
两个人一起眯缝到日上三竿,第二天的行程都被迫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