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嫱默然片刻, 思绪渐渐清晰, 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陈钊先以大势发难, 又质问于封建王朝的弊端,以势压她, 恐怕不仅仅是献计,更是存了敲打她的心思。
他在试图打击她的心理优势,将两人拉到一个平等的位置。殷嫱在这个时代潜移默化久了,也习惯居高临下地看人了。
陈钊的敲打不无道理。但她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无非占了个好的出身。虽说是这个理, 但他这夹枪带棒的手段却着实让人难受。
殷嫱压下到嘴边的呵斥, 倚着凭几,看陈钊跽坐得不自在, 道:“陈大哥跪坐得不舒服,怎么坐着舒服就怎么来,没有叫坐着还委屈了腿的。”
听殷嫱改口说陈大哥,主动放低了姿态,不再摆着一副主君的架子, 陈钊心下宽了宽。秦汉之交的袴普遍只到大腿, 殷嫱怕这些人穿不惯,都叫人缝成后世的裤装, 倒没什么坐的不雅的顾忌。
陈钊双腿一放, 改了个舒服的坐姿,哈哈笑道:“老了老了,坐不住了。”
殷嫱叹了一句:“还是现代坐具舒服些, 改明借口胡床,改一改这些桌子凳子,跪坐哪有垂腿坐舒服些。”
陈钊奇道:“妹子,古代人连凳子也没有,我老陈还以为你们身体更好、更耐跪呢。”
殷嫱失笑,对他这些奇思妙想颇为无奈:“谁说古人更耐跪了?不得不跪么。像是陛下……也就是刘邦,他就不喜欢跽坐,就经常箕踞而坐,也就是两条腿分开放着坐。那些身体不好的,因为跪久了跪死的都有。”
陈钊嘿然:“看来古今都一样嘛。跪坐反人类,发明凳子的人可是大功一件。”
殷嫱微笑摇头:“两千多年,进化时间的零头都不到,哪能就不一样了?”
两人相视一笑,关系又近些。
笑过之后,转回正题上来,殷嫱正色道:“陈大哥先前说了那么多,可是在劝我废了如今的授田制,均天下田地于民?”
陈钊竖起大拇指:“妹子聪明。”
殷嫱脸上却殊无喜色,她抽出案上的一块木牍,思索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食指画圈,圈出几个城邑:“陈大哥可知道,这是谁的食邑?”
陈钊这段时间简直废寝忘食,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恶补相关知识,略一思索便列出了几个将领的名字。
殷嫱复问:“他们因何得爵?”
陈钊道:“自然是跟着大王打下的军功……”
陈钊忽然醒悟了过来。
殷嫱点头:“信在关中申军法,萧相国明律令。沿的,是秦朝的军法、秦朝的律令。军法,有功者得爵授田,你要废了授田制,牵一发而动全身,军法也没法子实行。就算我答应,信也绝不会答应。”
“军队讲究的就是一个令行禁止,仓促在这里改了军法,几个月以后,还怎么打仗?”
陈钊面上露出惭愧之色。
殷嫱道:“此事不是不可,但眼下不是时机。”
陈钊苦笑道:“这策不成,那也只能在十二月,刘邦伪游云梦的时候做一做文章了。那可就是阴谋诡计,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了。”
殷嫱点头:“但说无妨。”
陈钊此来所献的策,并不是他一个人所想,而是综合了许多人的意见,这阴谋诡计正是要将造反名声上的不利大义化,殷嫱听得认真,两人推敲了一些细节之后,定下了大概方略,又转而谈了细节。
“农业上,均田虽然不能完全实行。但我老陈和大家,还是建议,到时候,每打下一地,将地方有劣迹的豪族士绅打压下去,田地分给百姓,再推举出新的管理层。以免豪门世家掣肘。
工商业上,我们可以建立手工业——在此基础上,垄断盐、糖、铜、铁、粮……”
殷嫱一一点了头。她道:“糖、盐、铜、铁的生产都好办,只是咱们打仗所需的粮食准备,我借嫁妆之名,可以从巴蜀抽调一些过来。但是还远远不够,这些,还得靠大家想些法子。”
陈钊应了,又道:“从军事来说,大的战略我就不献丑了——咱们这边儿坐镇的那位,咱们中国军事家他能排的进前五,他的主意,比我老陈的管用。”
殷嫱轻笑了一声,笑容夹杂着自豪和无奈:“他要是肯反,还用得着我这么小打小闹地折腾”
陈钊道:“妹子,你不过问两句罢了。”
殷嫱沉吟了片刻:“……要问战略,就算只是旁敲侧击,以信(对军事)的敏感程度——不可能发现不了。”
陈钊一边大笑一边摇头:“你这可就错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流露了造反的意思,他还能大义灭亲把你交给刘邦么你和他亲,还是刘邦和他亲干造反这一行,胆子就是要大一点。”
殷嫱轻轻抚上了小腹,若有所思。
两人说了好一阵,殷嫱最后叫他和其他人商讨之后写出个详细方略来。当晚,殷嫱请了韩信,又邀请了不少还留在下邳的穿越者饮宴,借机也把陈钊推了出来,众人心领神会。陈钊这算是出了头了。
韩信自来不大喜欢此类饮宴,殷嫱又有妊在身,眼熟了几个关键人物,两人就提早退了场,这些穿越者们倒也不以为意。
两匹好马驾着的辒辌车候在室外,夜色沉沉,卫士举起火把照着前行的路,韩信扶着殷嫱上车的时候多看了两眼马,是两匹没有杂色的枣红马,眼大耳小,肩长背平,十足的良马。
“是大宛马。虽然不是最好的汗血宝马,却也算良马。”殷嫱想了想,和大宛那笔生意前世也是谈成了的,马却都送给了刘邦。这一世自然不能给他添些资本。
韩信上了车,目光多少还是有些惋惜。殷嫱怎么会猜不出他心思,便望着他仰头笑道:“还有几千匹,前几年去的人,山长路远,近来才回。剩下的尚没有到下邳。待送到之后,下妾亲手送与我王足下重建楚骑。”
韩信双目一亮,刚想说什么,目光又黯淡下去:“天下已定,重建楚骑,又有什么用呢?陛下……”更会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