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教我,不过就是来来往往的各色人马打斗切磋之时,我瞧得多了有些许印象,方才一时着恼,将我但凡能想的起来的一股脑地全使出来了而已,说到底,我也不过就是凭着记忆,跟着他们瞎比划罢了,哪里当得起阁下您的一句身手不错呢?”
这番话说得既谦逊又有条理,还真不像是这乡野之地长出来的孩子,夏墨时听着,对眼前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少年越发地欣赏了:“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期然听见这话,沈云祺红着脸不见了刚刚妙语连珠的口才,又吞吞吐吐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夏墨时等了半晌也不见沈云祺给出半句肯定话,顿时失了那点微末的耐心,他不过是觉得这人挺合适就多嘴问了一句,又没有强迫他答应,至于这一副如同被人举着把菜刀搁在脖子上威胁的别扭样子么?真是扫兴。
见夏墨时直接抬腿就要走,沈云祺眼疾手快地抓住他,又注意到他瞥了一眼被自己抓住的地方直皱眉,便立即识趣且快速地松开手。
甫一撒手,上面被自己抓出来的一个黑印子就非常醒目地映入眼帘,沈云祺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件错事,紧张地抿了抿嘴,但眼神却坚定无比:“愿意,我愿意跟你走。”
夏墨时一语不发,继续往后走,沈云祺双手垂在身侧,沮丧地低下了头,都怪他,他果然不该去扯人家白白净净的袖子的。
走了两步,见身后没人跟上,夏墨时略显头痛地捏了捏额角,转身问道:“不是说走吗,还愣在那作甚?需要我找个八抬大轿将尊驾请出这块风水宝地不成?”
闻言,沈云祺惊喜地仰头,嘴角上咧,眼睛里亮起了两簇热切的小火苗,拔腿就过去了。
回去的一路,沈云祺一直都没多说话,但却笑得很是开怀,夏墨时心想,这人也真是心大。
“你不问问我是何人,要带你去何处,不怕我对你不利?”
“不会的,公子,你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
嗤,好人,夏墨时心说,这是他听过最无力又难得的夸奖了。
夏墨时嘴唇嚅了嚅,又转而问道:“我给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昨日就吃掉,倘若你要是吃掉了就不会引来他们的嫉妒和抢夺了。”
说完,又接着教导他:“若是我手里的东西,别人要来抢,要么,我就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别人无可奈何、叫他们无论如何也抢不走那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要么,我宁愿将它们毁掉,也绝不会让它们落入那些人的手里。”
瞧出沈云祺小脸上有一瞬间茫然的神色,夏墨时难得有良心地发觉,自己仿佛是在教坏小孩子。
又听沈云祺轻声说道:“我舍不得,舍不得那么快吃掉,舍不得浪费,更舍不得毁掉,因为那是你给我的。”
纵然最后几个字越说越低,夏墨时还是听了个大概,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如此傻气的小少年。
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夏墨时告诉他:“那些东西都没什么好稀奇的,也不值几个钱,等你跟我回去了,你要多少有多少。”
沈云祺听过之后,笑得越发傻里傻气了,瞅地夏墨时更是心情大好,今天这一趟,出来得果然极其值当。
第四十八章
夏墨时在宫外其实有一个专门用来收容他寻觅到的一些孤儿的场所,奈何这个沈云祺却铁了心要跟着自己,再加上夏墨时也有意要将他与那些人往不太的方向进行培养,沉吟半晌,又往自己身上添了几个看着骇人但实则还好的伤口,便带着沈云祺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宫去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说服皇帝,总之皇帝是同意了沈云祺在流风殿住下贴身护卫七皇子的安全,还对沈云祺见义勇为护七皇子有功一事进行了好一番嘉奖。
期间夏墨时一直暗中注意沈云祺的表情,发现他除了刚见到皇宫时,露出了稍许讶异的神色外,直到现在居然没有一点别的表情,哪怕是面对皇帝的表扬,也瞧不出一星半点的诚惶诚恐,可比他在城郊小破庙里见的那般模样淡定沉稳多了。
夏墨时点了点头,他果真没有看错人,这的确是个可堪大用之人。
是夜,夏墨时早早地沐浴就寝,袅袅沉香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缭绕,他渐渐陷入了沉睡,却不期然在梦中见到了一张久违的脸庞。
醒来之后,梦中情境他已然忘记了大半,只有一些斑驳零碎的碎片,还悬浮在脑海中,只消一眼,他就知道那人正是若干年之后的夏许淮,整个大祁皇朝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但夏墨时又对整个梦境的内容抱有十二分的怀疑,因为他居然看见自己与夏许淮居然好像相处得还不错?梦境中的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甚至还有点不同寻常的亲密和放诞无礼,一点儿也没有他记忆中那般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气氛。
不过,又转念一想,不过就是个寻常的梦魇罢了,兴许是自己前世饱受夏许淮压迫之苦,所以潜意识里生出来希望两人友好相处的卑微期望呢?做梦而已,当不得真。
夏墨时这样自我开解过后,终于想起了这位很是了不得的未来对手,他重生的两年间,从没有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过夏许淮这个名字,所以本来也没想过要去哪里将这个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人挖出来,可因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荒诞梦境,夏墨时改了主意,开始吩咐暗处的人全力打探这个夏许淮的任何消息。
半年后,终于有人从西山传回了一纸信笺,说是他被人追杀误入了一个阵法,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阵法里出去的时候,便见到了一个半旧庄园,出于谨慎起见,他未敢靠近那座园子,只远远地打量了一眼,就沿着原路返回了。
那人说,他看见出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与夏墨时绘制的画像足足有五六分相像,五六分,在夏墨时看来已经足够了,毕竟他也没见过小时候的夏许淮,到底长何模样,所以那些丹青中所绘的皆是夏许淮成年之后的样子。
西山,夏墨时手指捻了捻这两个字,这不正是前几天听皇帝说要去春猎的地方么,虽然皇家猎场同夏许淮避居的那座山头肯定不会是在同一处,但只要去了,总归是会有办法靠近的,夏墨时便寻思着,与其像前世一样等着夏许淮异军突起,倒不如趁此机会先过去,探一探虚实,必要的话,若是能提前结个盟友也是不错的。
打定主意之后,夏墨时再次发挥了他不要脸皮死缠烂打的功夫,缠着祁安皇帝终于答应将他带去春猎,前提条件是,不可空手而归,否则此后半年内他都不可再出宫,只能老老实实去国子监上骑射课,不求百步穿杨,也要力求箭无虚发。
夏墨时听罢,自然少不了要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不情愿的姿态,雷声大雨点小地哀嚎了一阵,最后在皇帝抬手作势要打他的时候,赶紧点头同意了。
在夏墨时的日思夜想中,他觉得这等待的三天过得格外的漫长。
三日之期一到,由禁卫军护卫的春猎大队伍便浩浩荡荡地朝西山的方向而去,得益于祁安皇帝对诸位儿子的放养政策,众皇子及各位世家公子身边皆没有硬性要求配备护卫小厮之类,夏墨时才得以独自策马在偌大的林子里漫无目的地晃荡。
只见他以马术不精为由,从出发起便落后人一大截,而后逐渐脱离人群,朝着几天前收到的那封信中所描述的方位走去。
最后,夏墨时将自己所骑的那匹红棕色的马牢牢拴在一棵足有成年男子腰粗的松树上,看了脚下的小山坡一眼,在上面的落叶滚了一滚,营造出一种自己从这个缓坡失足滑落的迹象,然后才从另一条隐蔽的林间小路悄无声息地下了山。
循着信件中记载的路线,他找到了那个阵法的法门,小心沿着那人所说的生门的方向,七拐八弯地走过了阵法,走出林子之后,看了下自己整齐得过分的着装,又用力将衣襟扯开了些,再配上过来之前特意搞出的几个伤,稍微说得通了。
随后,夏墨时又杵在原地认真思索了一二,紧接着便在几个伤口上使劲儿按压了几下,弄得鲜血横流很是狼狈,夏墨时这才满意地放过了自己,步履蹒跚地往丛林掩映中的那座半旧庄园的位置走去。
当然,为了将他确实不认识路误打误撞才得以闯进来这一点演得到位,夏墨时特意绕着那附近多走了好几圈,出了一身的汗才终于不经意间朝着夏许淮靠近,不出意外,迎接他的是两脸防备。
“你来此地作甚?”
夏墨时却无视了这位仆人,径直朝着年方十三岁的夏许淮而去:“哥哥,这是你家吗?我是跟着加重长辈兄长来此地参加狩猎的,但是半路被马突然发疯把我撅下来了,摔了一跤之后便迷路了,我就顺着记忆往前走啊走,就到这了,刚刚路过一个地方好可怕,我现在好疼啊!”
狩猎?穿成这一身的华服来野地打猎?想必是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这附近一带附和要求的猎场也只有皇家专用的西山猎场了,夏许淮问道:“春猎?”
夏墨时点了点头:“他们好像是这么叫的。”
夏许淮莞尔一笑:“你才这么小,家里人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四处瞎猎,也不怕你被那些老虎野狼给叼去吃了?你家住哪儿,我让阳叔悄悄送你回去,你别同他人说你见过我就行。”
夏墨时摇了摇头:“不行,要是我这样空手而归,就要被逮去国子监关禁闭被逼着学那劳什子骑射之术了。”
见他顶着一身伤还对所谓的猎物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夏许淮诧异地挑了挑眉:“你这技术,学学也不算坏事,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夏墨时:“……”我这技术怎么了,那不是为了做戏给你看才这样的么。
“跟我进来吧,你这一身伤先给你处理包扎一下。其他的且容后再说。”
许阳站在一旁,满怀疑虑地来回打量了夏墨时好几遍,这人真的是懵懵懂懂阴差阳错闯过了迷阵么,才受了这么点于性命无碍的伤,这运气未免也忒好了些吧。
一边又暗自疑惑,小公子何时居然善良到这种地步了,竟然如此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儿,莫不是,瞧着他生得可爱养眼,所以便对他格外地宽容,这才网开一面?
趁着夏许淮给自己上药的间隙,夏墨时又委婉地问了夏许淮一些问题,但都被对方打太极一样的方式给丢了回来,夏墨时顶着一脸天真无邪,为了不崩人设,只能继续装傻到底。
随后,夏墨时又交代了自己的名字和排行,算是暗戳戳地把自己的身份主动透露了一二,毕竟在京城中,只有皇族贵胄才有姓夏之人,至于夏许淮为何也姓夏,却是夏墨时至今没想通的一点。
“七殿下。”夏许淮自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端着梨花木托盘出去的许阳脚下微滞,顿了一顿后才继续面色如常地出去了。
“你就别叫我殿下啦,我觉得还不如你这儿过得随心自在。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行,既然你排行第七,那我便唤你小七吧。”至于自己,夏许淮淡淡地说,“我姓许,叫许慕。”
“许慕哥哥”,说完,夏墨时自己先恶寒地抖了抖,一想到他居然这样叫夏许淮,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改口道,“哥哥,你的名字真好听,比我的好听多了。”
夏许淮不在意地起身,没有多说一个字,再回来的时候,手里逮了两只野鸡,绑的死死的,将绳子交到了他手里:“喏,外面有人来找你了,我送你出去吧,这个东西你带出去,也能交得了差了。”
说完,夏许淮从袖子边扯下一段,将夏墨时的眼睛蒙了一圈,牵着他的左手,领着他从另一个方向绕出去了。
临分别前,夏许淮叮嘱道:“我走之后,你自己将它解开,顺着这条山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回到你们的营帐了。记住,别跟人说你今天见过我的事儿,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话音刚落,便闪身离开,等夏墨时终于解开了脑后被夏许淮系得死死的那个结时,早已不见了夏许淮的身影,这条绵长的羊肠小道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有寂静山林间呼啸而过的清风,以及他手里提着的两只扑棱一阵又消停一阵的野雉。
第四十九章
当晚,夏墨时凭借一己之力走了老远才终于见到了夏许淮口中来找他的人,攥着那截二指宽的布料,拎着两只生龙活虎的小猎物,正如夏许淮所叮嘱的那样,夏墨时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夏许淮的存在,更没有说自己今天见过他还与他坐下聊了小半天的事情。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真的想要替夏许淮隐瞒什么,而是他正好也不想夏许淮这么早便暴露在皇帝和诸位皇子的视线里,他等着,等着夏许淮不声不响地将他那些皇兄全都算计个遍。
夏许淮那边,许阳忧心忡忡地说:“公子,您确定七皇子真的不会将您说出去吗?”
“不会啊。”夏许淮自信地回答,“他是个相当识趣且有趣的人,比那些老匹夫有意思多了。”
要是被别人知道夏许淮口中所指的那些老匹夫的名单里都有谁,估计得吓得胆战心惊的,奈何许阳早就对自家公子的这般说话行事见怪不怪了,所以连个眼皮都没多撩起一点幅度。
夏许淮手一挥,许阳就知道这位小主子的意思了,只好依旧从容且语重心长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认命地又去改了改周围的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