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年老板是打算赖账?”焦浪及丝毫不给情面,手掌拧在年小少爷的后颈,如铁钳般用了一把力,后者痛得咝咝抽气,年大兴脸色连变。
年小公子疼得求爷爷告奶奶,忙不迭赔罪,焦浪及是个急性子,听了这孬货一堆乱七八糟的更加反感,打断道:“别搞这些虚的,你爷爷我吃了亏不加倍讨回来我就跪着喊你爷爷,说吧年老板,准备给多少?”
年兴做生意这么些年,从未碰见过这样不好惹的硬茬,瞪向自己的儿子:“你说,坑了人家多少?”
年小少爷结巴道:“二、二百两。”
焦浪及手上一紧:“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三百五十二两!”年小少爷疼得大喊。
年兴抬高嗓门喊人:“来人,拿四百两银子给虞公子!”
虞知行抬手阻止:“不必了,我们不缺这一点钱,何况外头乱哄哄的,贵地估计暂时没有人手来管我们这点散碎银两。”
年兴抽着嘴角:“那敢问虞公子想要什么?”
“年老板是真风雅,在下也附庸风雅一回。”虞知行闲闲地走了两步,手上习惯性地想抛东西,却很快反应过来琉璃珠已经掉了,淡定地再走两步,目光落在桌案上,“在下瞧上了您桌上这套文房四宝,还望年老板割爱。”
这套东西是赵员外提亲时送的,精致透雕的白象牙,何止几百两,今日才拿出来连水都没沾。年兴整张脸都扭曲。
焦浪及威胁地把年小少爷往前送了送。
“……拿走!”
焦浪及二话不说就松手,年小少爷跌到一边。
“多谢。”虞知行拱手道谢,毫不迟疑地动手把东西卷走,然后从三思的钱袋里取出玉扳指,上下抛了两下,扔到年小少爷的怀里,“自己还去。”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正飞快靠近。
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把桌上收拾干净了,对视一眼,转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紧接着,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年氏父子再次受到惊吓,瞧见踹门进来的竟然是位年轻姑娘,身后紧跟着一个衣冠凌乱一看就是在人堆里碾过的中年乡绅,再之后则是蜂拥的人群。
那乡绅一眼就看到了瑟瑟发抖的年小少爷,怒目而视:“你!就是你!把我东西还来!”
顾不上快要尿裤子的年小少爷,年兴对当先踹门的那位一看就是练家子的姑娘拱手,试图和颜悦色地询问来意,谁知手势才摆到一半,那姑娘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从被撞烂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速度奇快,比之前俩男的还快上两分。
年氏父子呆愣愣地还没回过神来,无数拳脚已经扑上来将他们淹没了。
前方飞檐走壁的二人跨过好几条街都不见减速。被抢的钱袋里装的是三思一路的盘缠,一小卷儿银票都放在里头——前日客栈遭袭,她拢共也没带出来多少东西,这个钱袋子基本上是她的全部家当,要是没了她就得露宿街头了。抢钱的那人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三思完全不明白他抢了自己的钱袋干什么用,只能咬牙追上去。
于是三人一前一后在夜色与灯火里起起伏伏,最前边儿那个白衣服的瘦高个儿教程极快,个子更壮实的那个则逊色少许,很快就落了下来,三思原本就快要追上那人,却听其忽然喊了两声,然后竟转道往别处去了。三思咬牙,直直跟上最前面那白衣男子,却始终无法拉近彼此的距离。
然而三思不知道的是,虞知行也在追另外一个人。
从赌场出来以后,他本来打算把先回客栈叫小二帮忙把钱袋还给三思的,谁知刚跳出窗户,就有人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速度奇快,要不是那一股留下的浓重血腥味,他几乎以为是错觉。他二话不说就紧随其后,但那人穿着夜行衣,且显然十分熟悉辰州地形,在意识到有人跟着自己之后便进入街巷穿梭,几次险些把他甩掉。虞知行也知道方才被自己抢了钱袋的姑娘也跟在自己后面,本以为一会儿就能将其甩掉,谁知三思轻功比自己差不了多少,一路缀得紧紧的。
他一路跟着那黑衣人到这里,断没有回头的打算,便给焦浪及打手势,让他把三思引开,谁知三思并不上当,显然是冲着钱袋来的,便索性放弃,任由她跟着。
虞知行尾随那黑衣人翻过巷道房屋,刚觉得这片地形有些眼熟,便见其翻过一座高高的围墙进了别人的院落。他二话不说就跟着翻了进去,落地时才发现这院落四处都挂着黑色绸布,心中疑窦顿生。这不是易家么?易家向来行事磊落,乐善好施,仇怨甚少,况且正办着丧事呢,也不知惹上了什么人。
这种院落最易跟丢,虞知行朝着那人跑去的方向追了一小段,进入长廊交错的院落,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此刻正当酉时末,天色彻底暗下来,却并未就寝,院子里偶尔有下人走过。
易老爷子的灵堂设在前院,方便外人祭拜,此刻易家小字辈的三个兄弟并着他们爹易传礼大概都开始按照风俗准备摆起麻雀牌通宵守夜。虞知行心知此刻不方便惊动主人家,便小心地隐匿起来,把身上的白袍反穿,黑色内里顿时使他隐入黑暗,然后按照自己记忆中的地形,挑出黑衣人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沿着长廊往里头去。
房间的烛火明明暗暗,虞知行细听过去,闪进每一个无人的房间,连柴房都掀了个便,却一一扑空。易家再大也不过是标准的前庭后院后花园,既然空房间里寻不见,要么是那人借道易家甩掉他,此刻已经逃走了,要么躲在有人的屋子里。
他悄悄摸到易夫人的房门外,低矮着身子,正想戳破窗户纸往里瞧一眼,肩膀却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虞知行一个哆嗦险些一头撞上窗棱,回头又吓了一跳。
三思正站在他身后,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虞知行不敢相信,这人是妖怪变的么,这都能跟上?
不待他做出反应,三思便冲着他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
虞知行此刻正在窗户下面,而三思所立之处已经避开了灯光,虞知行憋屈地只能矮着身子,从怀里掏出那个钱袋,搁在她的手上。
谁知这还不算完,他正想着总算把这尾巴给打发了,欲再次伸脑袋往窗户里窥探,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领子,猛地拖到了旁边。
虞知行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被一个姑娘拖得移动了三尺,登时抓狂,用口型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三思也做口型:你,找什么?
虞知行根本不想理她,转身就走,却被再一次拉住。他十分不耐烦,却见三思说了一个“血”字,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再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虞知行扬了扬眉,再凑过去看了一眼亮堂堂的屋内,悄悄地转身跟在了三思身后。
第8章 夜探府院话不投机
二人矮着身子穿越黑黢黢的长廊,避开易家偶尔来往的下人,绕过主屋的庭院,来到东北角招待客人的房舍。
这与易夫人所住之处距离并不远,虞知行将信将疑地跟着三思来到这里。二人摸着墙角来到一间亮着灯的房门前,虞知行仍旧没有嗅到任何气味,却在门框上瞧见了半个手印的血迹。
他伸手蹭了蹭,还是湿的。
他上下打量三思,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江湖上有哪门哪派练的是鼻子上的功夫,此刻却不能发声询问,以免惊动里面的人。
房中有窃窃低语,说话的人十分谨慎,即便贴在门上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虞知行跟三思打了个手势,二人一前一后从侧边攀上房顶,蹑手蹑脚地揭开一片青瓦。
烛光从瓦片下透出来,二人一人一只眼睛凑在一块儿,齐齐看见了落在地上的一堆黑色血衣,鲜血一路蜿蜒向床边。床边一名女子正弯腰洗布,床上躺着一名男子,血就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濡湿了半张床榻。
三思看着心里一阵不舒服,撤开了眼,直起身来。
虞知行则凑过去,仔细地瞧那二人的面孔。
一个都没见过。
但既然能堂而皇之地住在易家客房里,必然不是隐姓埋名之辈。至少这位女子是易家人认得的。
他直起身来,看向三思,指了指下面,做口型道:认识?
三思再凑过去看了一眼。她尽量使自己的视线绕开满床榻的鲜血,看着那女子的脸,刚想摇头,却见那女子转过身去,一根淡黄色的发穗便落在她的眼中。
她忽然撇过头,捂住嘴干呕。
虞知行很是意外,拍了拍她的背,眉头扬起,目露询问之色。
三思眼冒泪花,摆了摆手。
虞知行拧起眉。屋内的男子伤势颇重,至少明日之内出不了城,他可以让舅舅帮忙查一查。至于这个女人的身份,明日来易家一问便知。现在他们二人皆毫无头绪,再待在这里毫无意义,于是他给三思打了个手势,弯腰把瓦片轻轻地合上。
正在此时,一声猫叫忽然响在身边。
二人皆被吓了一跳,三思飞快转头,只见一只三花猫缓步行走在房檐,一双眼睛上吊,在黑夜中发出绿莹莹的光,极其瘆人。虞知行的反应比三思还大,手一抖,瓦片落下时发出剐蹭的声音。这对于寻常人根本不算什么,却立即引起了屋内二人的警觉。
“什么人?!”里头的女子低声厉喝。
与此同时,三花猫凶狠地叫了一声,冲二人扑了过来。
“走!”虞知行一把拉过三思,运起轻功飞速逃跑。
后面的人追了两步,却并没有跟上来,三思回头时眼尖地看见那只花猫扑在了女人的怀里,女人望着他们的方向,轻轻捋着猫颈毛。
二人翻出院子之后,迅速整理了被风吹乱的衣襟,往街市上走。
街市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下午年兴赌场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却分毫没有影响到百姓们生活的热情。
三思走进人流,舒了口气。
虞知行跟她并肩走在一块儿,已经恢复如常,面上带笑,左顾右盼打量街上的小摊。
“刚才那是易家?”三思问。
“对。”虞知行回头望着小摊上摆的物件儿,“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来辰州祭拜易老爷子的。”三思顿了顿,“你也是?”
“我来这儿探亲。”虞知行稍微往路边靠了一点,“姑娘功夫不错,今年芳龄几何?师承何派?”
“今年十八。”三思回答道,“师承明宗。”
“啊,明宗。看来今年是出来历练的?”虞知行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了片刻,然后转过头冲她笑了一下,“喜欢什么?”
“……”三思略微晃神,第一眼看到此人时的感觉仿佛此刻又回来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虞知行带着她往路边走,于一个摊子上停下,仔细地看了一遍,拿起一只拳头大的布老虎,放在灯下细细地看,“这个怎么样?”
三思这才反应过来,狐疑道:“你要送我?“
“给你赔个礼,害姑娘追着我跑了恁久。”虞知行拎着小老虎头上的挂绳放到三思眼前,弯着眼睛笑得亲切而和煦,仿佛先前一切不愉快都一扫而空,“顺便给我那珠子赎个身。”
这个笑容让三思想起从前在山上,岑长望每次哄骗魔头帮他去厨房偷东西时的表情。
虞知行见识了三思的武功,却未摸透她的脾性,见她陷入沉思,还以为她在想该不该把珠子还回来,正打算趁着东风再捋一把毛,就见她甜甜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充满了诚挚的善意,然而言语却如钢刀般捅在了他的心头痛脚:“其实我比较喜欢刚才那只猫,不如你帮我抓来?”
虞知行一顿,笑容和手中的小老虎一样,僵在了脸上。
本以为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谁知是一收着爪子的猫儿,看上去人畜无害只会抖抖机灵,实际上随时都能亮爪子挠人一脸花。
虞知行把小老虎放回了摊位上,仅转眼功夫又恢复了笑脸,笑得春暖花开,却果断地丢弃了风度:“那不如我们一块儿回去再遛一圈,不仅那猫讨人喜,那床上的血也甚是好看。”
“我不怕血,我只是不喜欢。”三思耸肩,大大方方地承认。
“恕在下愚钝,暂且看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举个例子,我怕你,和我不喜欢你,这两件事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殊途同归——”三思从腰间掏出琉璃珠,随手抛向对面,“我都会离你远远的。”
虞知行接住珠子。
三思从摊子上拿起那只红色的小老虎,拎着挂绳晃了晃:“谢了。”
三思的身影轻巧快速地转身消失在人群里,虞知行高高地扬起眉毛,无视店老板已经伸到自己鼻子底下要钱的手,凝视着人群里的那一点。手里的琉璃球还有淡淡的体温。
一只手臂从背后兜上肩膀,焦浪及神出鬼没地贼笑:“怎么样?说了是棵小辣椒吧。”
虞知行没理他,扭头问店老板:“多少钱?”
店老板伸出五根指头。
虞知行从兜里掏出一小颗碎银子,随手扔下:“不用找了。”说着转身。
“哎哎哎,”焦浪及迅速跟上来,“那丫头没认出你来,稀不稀罕?”
“明宗的,认出来才有鬼。”
“喔,又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可江湖是个大染缸啊大染缸。”焦浪及拖长了声音,搭着他的肩膀——他与虞知行相交多年,一眼就能从后者眉峰挑起的弧度里读出算盘,“这姑娘挺刺头,你当心扎着嘴。”
“初出茅庐,还青嫩得很呢。”虞知行往前走着,勾着嘴角笑,琉璃球抛上空中又落下,映着暗黄的灯火,染了挺峻的眉峰,“扎不扎嘴,也得放进了嘴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