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一副看白痴的冷眼,在他跟前比划了一串。
焦浪及在裴宿檀那儿住了好一阵子,看出来无衣前半句是在骂自己蠢,后半句没听懂,只好向裴宿檀请教。
“异于常人并非没有味觉,只是感受较常人弱上许多。”裴宿檀微微偏头转向无衣,嘴角始终带着笑,“他小时候上火,为了试试他到底无感到什么地步,特地找了许多黄连来,量少倒是无妨,有次一勺吃多了,还是哭了。”
三思和焦浪及大笑不止。
“哎,居士身边常陪着的那位夏公子这几日怎么不见人影?”焦浪及聊着聊着问道。
裴宿檀道:“他常有差事在身,不能一日到晚跟在我旁边和无衣拌嘴,这二人只能有一个在,少一个清净许多。”
三思回忆了一下:“我好像没见过——啊,是不是当时在谈兵宴上坐在居士身旁的那人?”
裴宿檀的头些许往三思那边偏了偏,三思在这个动作中感到了某种凝固的注意力,甚至那双甚少移动的眼珠也向自己的方向动了动。
“是,难为岑姑娘还记得,难道是阿窍样貌过于出众了?”
三思从旁拿了一只红薯,道:“隔着老远哪里看得见脸,随便扫了一眼而已。”
“唉,我还一直想同他过个招,也不知何时能有机会。”焦浪及叹气。
“阿窍武功平平,焦兄不必浪费时间在他身上。”裴宿檀侧耳听了听,“管少师也来了,或许是个更好的对手。”
焦浪及双目一亮,扛着斧剑就跑去找人了。
三思只觉得跟前一阵风掠过:“……你腿好全了没!当心残了!”
“打十个你不成问题!”
“……”三思愤慨,“看我明日不把你牛皮戳穿了!”
焦浪及的背影冲她挥挥手。
“焦兄赤子之心,将来大有可为。”裴宿檀催动轮椅,向前挪了一尺,来到三思并排之处,“年初在青郡时,一线牵的人办事冒犯过岑姑娘,在下在此向姑娘赔个不是。”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在此毫不避讳地说开自己的身份,三思一僵,分明知道裴宿檀看不见,却仍本能地嘴角扯出个笑:“居士真是神通广大,这么一点边角料的小事都能知道。事情早过去了,倒是我当时为了逃出去,打伤了好几个人,居士别找我秋后算账,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些人办事鲁莽,姑娘留他们性命已经实属心慈。但在下说的不是这件事。”裴宿檀稍稍一顿,“黔中道,青郡城外驿站,阿窍换人皮,吓着姑娘了吧?”
他说话时朝三思微微偏着头,月光和校场上的火把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薄薄的光,从后半句话出口的那一刻起,那唇角噙着的笑意落在三思眼中竟已然显得不详。
“他是……”
三思止住了话头。
究竟自己该不该问,他这时候提起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窍为一线牵办事尽心尽力,当时一线牵受人之托办了点小事,不好宣之于众。在下想着,未免姑娘忧思疑虑,还是告知姑娘的好。”裴宿檀的语气堪称温柔。
“那,敢问……”三思咽了一下口水,盯住裴宿檀那双无神的眼睛,“是什么小事?”
“此事本该由碧落教主来问,但姑娘与兰教主有亲,难得无衣又喜欢你,告诉你也无妨。”裴宿檀不紧不慢道,“青郡有个没名头的小门派,实际上是土匪,号称‘青郡三妖’的。小道消息,他们手上有当年沉月宫主绝世秘籍《莲心诀》的线索,有人托一线牵买这东西。”
“是真的《莲心诀》?”三思震惊不已,“不可能,沉月宫主早已将其毁掉,我们碧霄山对此事有记录,绝没有假。”
“是真是假就不归一线牵管了,我们不过是拿钱帮人办事。”
“是谁……买主是谁?”
“在下若是告诉姑娘,以后一线牵的生意恐怕就不太好做了。”裴宿檀微笑,“姑娘不如自己猜猜,或让碧落教主猜猜,兴许能有个答案。”
三思压低了声音:“是不是耿——”
裴宿檀打断三思的话:“哎,为何忽然如此吵闹,无衣,看看什么人来了?”
第141章 欢宴下鲜血流入夜3
无衣在他肩上比划。
三思一转头, 看见了广虚方丈等一众少林人士入了校场, 还跟着个虞知行。
裴宿檀开口道:“看来是姑娘的朋友来了。此间无事了,姑娘可莫要怠慢了友人。”
三思低着头,注视了他片刻,抱拳, 将嗓音压得极低:“多谢居士。”
裴宿檀的笑容不变:“姑娘慢走。”
目送三思离开, 无衣转身,拦下了另一个接近的人。
那人功夫不错,脚步来时很轻,直到近前才被发现。
无衣才表现出敌意, 裴宿檀便摆了摆手, 示意他放人过来。
那人的样貌和穿着打扮皆十分普通,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标志, 看不出哪门哪派。
他上前来,规规矩矩地对裴宿檀行了个礼:“我家主人差小的来给居士问安, 上回托居士查的事情,据说居士有了眉目?”
无衣在原地僵了一会儿, 转头看向已经跑向少林那群人里的三思。
裴宿檀静静地端着碗喝了一口药汤,没等到动静, 这才出声提醒:“无衣?”
无衣眨了一下眼睛, 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那人。
来者接过信并不拆开,往怀里一揣,向裴宿檀道了谢, 如来时那般悄然离开。
裴宿檀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手掌落在无衣的头上。
无衣默默地把汤碗放好。
“喜欢那个姐姐?”
无衣点头。
裴宿檀在他头顶轻轻摸了摸:“无衣还小,以后还会碰到很多好玩的哥哥姐姐,不必执着于这一个。”
无衣没说话。
裴宿檀叹了口气,把无衣的小手放在了自己掌心,拍了拍。他的脸微微侧过,偏向三思方才离去的方向,无神的视线仿佛隔着校场落在了正和少林前辈们打招呼的三思身上:“倘若她还能活着回来,我就请她来家里和你玩,好不好?”
无衣摇摇头。
不是不愿意让她来家里,而是知道,她不会活着回来了。
三思向少林的几位前辈行过礼之后,没在人群里见到展陆,于是飞快地将虞知行拉到了一边。
“没找到人,不知跑哪儿去了,流澄也一天没见着他。”不等三思发问,虞知行便道。
“早上他还在呢。”三思说的是清早在少林查看失窃的莲和璧时。
“那之后没人见过他,不知跑哪里去了。”虞知行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在不远处落座的普鉴大师等人,“住持说展陆从昨日起便行踪不定,怕是查到了什么东西。”
三思道:“没找着就没找着,现在他不重要,我有别的事要和你说。”
虞知行给自己倒了半碗米酒:“我也有别的事跟你说。”
“那你说。”二人同时道。
二人目光碰在一起,僵住了。
虞知行欲盖弥彰地喝酒,用碗遮了半张脸。
三思咳了一声:“你先说。”
虞知行从碗后露出半只眼睛,扫视全场,视线在一个方向停留片刻,继而转回三思脸上:“流澄前日在同一时间看到过两个耿深,我问她在哪里瞧见的,结果你知道是哪儿吗?”
三思扬眉表示询问。
虞知行压低了声音:“我去看过,那地方就离我们发现那具尸体的地点不远,只是尸体藏匿的地方地形险峻,不容易被发现。那尸体浑身烂成那个样子,一开始我还没怎么觉得,但听流澄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你当初跟我说的——”
“——换皮易容之事。”三思接口很快。
虞知行看着她,目光有些锐利,嗓音很低:“是。”
三思四下扫了一眼。
这夜宴上人来得挺齐,没有排座次,各门各派的人散落在各个角落,耿家除了耿琉璃,其余人都来了,耿深和耿玉琢站在一起,周围聚拢着几位其他门派世家的人,耿玉瑾待在角落里跟友人闲谈,说话时视线似乎不小心同耿玉琢一碰,像个没事人似的转开了。
三思回忆了一下那具尸体。
即便是这个天气,正常死亡的人也不至于全身腐烂。那具尸体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是因为本身全身就遍布伤口,他们无法辨认伤口产生在死前还是死后,仔细查看后,仅能够确认颈骨折断是致命伤。
三思见过的尸体本就很少,烂成这样的更是几辈子都没见过一个,就连在江湖上闯荡已久的虞知行也没弄明白为何凶手要将尸体弄成那般德行,但现在经过提醒,二人皆有了同一个猜测——或许虐杀和侮辱尸体都不是目的,凶手只是想让尸体身上的伤势混淆其面部无皮的状况,使得即便有人发现尸体,看到的也是一堆浑身血肉模糊的烂肉,而非立刻联想到毁容。
三思的手指尖抠了抠下巴:“倘若真是换皮易容,且耿深还好好地活着,那么死的人就是……”
“那个和‘耿深’说话的人。”虞知行眉头紧锁,“但那人假扮耿深的目的是什么?杀人灭口后又换了死者的皮,现在又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自己心中也是一惊,目光在场中逡巡——倘若他们的猜测为真,恐怕此时校场上,就有人正披着死人的皮与人谈笑风生。
三思对他说了方才从裴宿檀那儿听来的话。
“我听着他说话的意思,他应该并不知道我们看见了那具腐尸的事,只是想借我的口告诉兰颐,莲和璧失窃的事情是耿家所为。”她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思路有点不太清楚,“但他为何不自己去和兰颐说?把这事告诉我一个外人,这不是明摆着挑事儿吗?”
虞知行望向在场边静坐的裴宿檀:“这事不简单,一线牵从来不会出这种纰漏,除非耿深得罪他了。”
“我去问问耿玉瑾。”三思刚一抬腿,便被一声“三儿”叫住。
虞知行道:“你去你哥那儿,我去找耿玉瑾。”
二人一点头,三思小跑过去。
岑饮乐在她跑来的时候就抬起胳膊,等她来到跟前,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我今晚启程去洛阳。”
三思愣了一下,登时将方才的事情忘了大半:“去做什么?”
“找一个人,这个人你也知道,宁淮的同胞弟弟,也就是我们外祖母的亲弟弟,宁湖,如今改了名字在洛阳城中当个铁匠。此时宜紧不宜慢,详细的我回头再同你说。”
三思道:“卫三止肯说了?”
岑饮乐点头:“今晚我走了,你高师兄也有应酬,没法时时在你身边。暗桩我留下给你,务必注意安全。”
“放心。”
“等金针的事了结,我就去把那七个天山老妖婆宰干净了,我跟普鉴大师打过招呼,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待在少林,不准乱跑。”
三思探头瞅了瞅那一脸严肃的普鉴大师,打了个哆嗦:“少林还留女客的?我怕在你回来之前我就被普鉴老儿吓死了。”
“广虚大师脾气好,你可以多去找他讨教。”
三思再探头,望见坐在普鉴大师旁边的养着两绺长胡须的胖和尚,小声问:“是那个鲶鱼精吗?”
岑饮乐也隐晦地点头:“没错。”然后朝边上瞄了一眼,“另有一件事,苍山派的掌门人把他儿子介绍给你了,你们见个面,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三思脑门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介绍给……我?”
“这可不赖我,哎呀,还不是我这妹妹才貌出众,不少年轻才俊都垂涎三尺。”岑饮乐拍了拍她的肩膀,“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照顾好自己,顺带把卫三止那混账小子也照顾照顾,在外面漂泊吃了这么多苦,怪可怜的。”
三思被他夸得懵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岑饮乐已经脚底抹油跑了,她抓起一只枣就往他背后扔:“这时候就想起来夸我了,混账东西!”
那枣“咚”地一下砸了岑饮乐的后脑勺,弹开在地上滚了一长串,岑饮乐“哈哈”笑了几声,摇摇手飞快走了。
三思朝天翻了个白眼,一转头,对上不远处“鲶鱼精”慈眉善目的笑容,登时咳嗽了几声,遥遥行了个礼想要跑路,谁知一转身就撞上一个人,手里捧着的碗一歪,小半碗米酒都洒在了身上。
“哎呀!”
三思自己还没出声,对面的人便叫了一声。一听这声音,三思脑门上的青筋就蹦了起来,一抬头,果然是周静池那个讨厌鬼,正用令人讨厌的姿势拍着自己身上洒上的酒。
周静池是被人撞了一下才撞到三思的,正面色不善地准备找茬,一看见撞到自己的人,连忙就收住了神色和话头,换上一副令三思难以理解的温柔表情,急匆匆瞥了三思一眼,然后半推半就地由那人帮自己拍裙子上的酒。
果然,讨厌鬼总是不会单独出现,一出现就是一双。三思见那讨厌鬼的旁边的另外一个讨厌鬼,正忙着呵斥笨手笨脚撞到自己的家仆,一边殷勤地拿绢子擦拭周静池被弄脏的裙子。三思认出此人正是白日里挑拨赵阔和上官溟的兵部尚书之子祝煜,震惊之余,白眼都快翻上了天——耿玉瑾果然是个眼神好的,看来那天半夜和周静池私会的男子就是这个姓祝的了。
她对这二人半点兴趣都没有,只能自认倒霉,端着碗转身就走,顺便喝干净了碗底的酒,谁知被人叫住——
“哎,这位就是明宗的岑三姑娘罢?久仰久仰。”
被人喊了名字,三思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叫住自己的祝煜:“敢问你是哪位?为何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