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俄语,”夏清泽解释道,“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我姐姐跟俄罗斯来的老师学过半年芭蕾,俄语她不会说,但只要有字典,理解不是问题。”
他给江浔翻译,不同于普希金原诗的过去时,这首诗全篇用的是现在时。或许是感情炽烈到难以用母语表达,夏樱才会借另一种语言写:我默默无眼、毫无期待地爱着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是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着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夏清泽念完最后一句,将手机屏幕朝下,重新拿起那张从三年前的瑞士寄来的明信片端详。当年牧云依也给他看了这张明信片,然后他们坐在欧洲板块上久久地沉默,悼念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和朋友。
“这是你姐姐写给……牧云依的?”江浔不确定地问。
“嗯,但是她当时还不知道。”
“什么?”
“就是在现实世界里,她在十八岁的时候不知道,我姐姐喜欢过她,”夏清泽顿了顿,“她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感受出来的,然后在有一天向我求证,看到那些未说出口的告白,才知道我姐姐对她真的有意。不过这些诗啊信的很早就被我妈妈看到了,那时候我姐姐十八岁,已经考上北市的舞蹈学院,洛桑的比赛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少年组的赛事,但她不想再跳古典芭蕾了,她……”
“她要不是从小被我母亲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她不会去跳芭蕾。”
夏清泽说:“她不爱。”
她只能去寻求某种平衡,在舞蹈,母亲的期望和自我之间,她原本以为现代舞会是更好的出路,但没等蒋灵慢慢接受这个选择,她遮遮掩掩的性取向就被蒋灵发现,她的母亲要的是跳公主跳kitri的女儿,而不是耽溺于骑士梦的堂吉诃德。
她们起了母女之间最大的冲突。性取向暴露后,她们就已经经历了几个月的冷战,所有的矛盾都在决赛的前一夜爆发。夏樱说她想染头发,蒋灵就问她,哪个中国芭蕾舞演员的发色不是天然的,除非她不想再上舞台。或许就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夏樱,她抄起剪刀,毅然决然地剪掉长及肩胛的黑发。
这样的发型比染烫过的更上不了台,蒋灵觉得她彻底疯魔了,将人带回国,说是治疗,其实是关进了疗养院。那时候夏清泽十五岁,读高一,他在那个年纪依旧羡慕自己的姐姐,和姐姐独处的时候他还会傻傻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跳芭蕾啊。
你喜欢跳芭蕾,妈妈就会喜欢你,在意你,多好。
“那时候没人理解她,她爱的人不知道她的心意,爱她的人只想用爱的名义改变她,”夏清泽攥着那张明信片,语气平淡得像早已懊恼悔恨过无数次,只剩下无奈和寞寥。
“她在那个年纪没得选,只能找一片海。”
江浔看着鲜少弓起背的夏清泽,终于明白了,那天在海边他为什么会失态,又为什么会说,他也知道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他很困难的、仿佛出口的每个字都是呕出来似得跟江浔坦言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夏樱其实是很精致傲气的,但她那天求她的弟弟把家里外门的钥匙给他,她要去寄一封信,不想借任何人之手。
“我自然是跟着她,全家上下都严令不许她出门,我们就偷偷溜出去,打了辆车去邮局。但她在一个红绿灯口跳车了,我被出租车司机缠着,付钱的那么点时间一耽搁,就再也找不见她的人影,而再相见……”
再相见,就是再也不见了。
夏清泽深吸了一口气,垂眼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那略染绿意的水面上映着天和云,树和石。湖里有鱼和乌龟,或许是他们坐太久了,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在他们正对面的水域里探出头,饶有兴致地等待投喂。
若是平日里见到这场景,江浔早就过去逗弄,但现在他和夏清泽肩膀相靠,分不清是他倚着夏清泽,还是夏清泽离不开他。
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来了,阳光大面积地流动着洒下来,又被崭新的云遮住。他们侧着脑袋看着对方,江浔微微仰起头,夏清泽很自然地在他的唇珠上啄了一下。
谁都没有说话,都内敛地低了低下颌,江浔视线向下,避着不去看夏清泽的眼。
但夏清泽的目光明晃晃地在江浔脸上逡巡许久,他在沉默中明显地凑近,鼻间的热气喷到江浔脸上,留下又一个吻。
“别这样……”江浔道没躲,就是在换气的间隙里腻着鼻音小声抱怨,“会被人看见的。”
“就那只乌龟在看。”夏清泽得寸进尺,舌头撬进去,舐过江浔不笑就藏起来的虎牙。
他们依旧是并排坐的姿势,肩膀并靠着,唇齿腻到一块儿。他们坐在湖上,四周有绿柳树香樟,白墙红砖,再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青山,一望无际的浊海,他们在这天地间接吻,静悄悄,光明正大。
没有人看见,除了那只乌龟,它等得不耐烦后噗通钻回水里,荡起的涟漪也泛到江浔心里。
他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但心率和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早就出卖了他。夏清泽握住了他的手,问:“可以吗?”
江浔脑子都要炸了,差点吐槽,这握都握了,当然可以啊!
“那我们……”夏清泽斟酌着,看那口型,像是又要说“试试”。江浔真是服了这个直男了,连忙打断:“你换个说法。”
他语气急躁,好像眼前的人如果不是夏清泽,他能跟人打一架,再不济也是站起身拍拍衣服走人。这很微妙,暗恋多年低到尘埃的人是他,到头来,反而是他几次三番地拒绝,又提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说辞。
可正因为念念不忘太久,江浔深知感情是很难培养出来的。与其接受一段可预见并不长远的感情,他宁愿把这份喜欢独自保留珍重,而不是为求个回应便托付出去。而当夏清泽尚未能把喜欢说出口,他潜意识里,又是需要江浔的。
“那……”夏清泽另一只手抚上江浔的手背,“你给我个机会试试?”
江浔被这个半斤八两的表述伤到了,也心软了,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
“那我们算在一起了?”夏清泽问。
“算算算,”江浔故做不耐烦,火急火燎地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以前没发现,”夏清泽看着他,沉默了两三秒,答非所问,“你睫毛好翘。”
江浔彻底没了脾气,他还没人关注过睫毛呢,玩笑着回了一句:“那你鼻梁也好挺哦。”
夏清泽来趣了:“你双眼皮很明显。”
江浔回:“你眼窝比很多人都深。”
“你皮肤白。”
“你发际线没后移。”
夏清泽:“……”
江浔噗嗤一笑,从地图上站起来,也顺便把夏清泽拉起来了。他一用力,小臂和手背上的皮下血管就会微微凸起,夏清泽垂眼看着江浔瘦到指骨分明,腕关节突起的手,直到牧云依回来都没松开。午休结束铃很快就要响了,他们把牧云依送到校门口,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同学老师走动,还是江浔避嫌地把牵着的手挣开,回教室也是一前一后进去。
他们也算是确定关系了,但之后的几天,除了一起吃饭回寝室,他们点到为止地没有情侣在热恋期应该有的碰撞。江浔总是心不在焉的,心思都放在渺茫的未来,而无法一心一意地享受当下,与之相比,夏清泽倒显得有几分主动。在餐厅面对面而坐时他会突然夹江浔的腿,猝不及防地让江浔回神,他们一起走在路上,他的手捏过江浔的脖子,拍过他的肩胛,甚至是护在脊椎的地方。
这些动作在男性朋友之间很常见,别人看见了也不会多留意,但夏清泽明知江浔对各种各样的触碰都警惕,不仅不收敛,还越来越变本加厉,当他的五指穿过江浔的指缝,江浔收手侧身给迎面走来的一位同学让路,低着头,心神不属。
“我不是有意给你甩脸色,吊着你,”他也对自己这两天的状态心知肚明,也确实想好好跟夏清泽解释,“我就是……”
他泄气着,说了个特不着边际的理由:“就是杨梅要来了。”
“……杨梅?”夏清泽一时没听懂。
“对啊,”江浔双手十指撑开做出球状,“直径一千多公里的杨梅。”
夏清泽当然不信,这已经不是“人有多大胆,杨梅有多大”的年代了,但江浔一本正经的,居然让他都有些动摇:“你确定……有这么大颗的杨梅?”
“诶呀,不是吃的杨梅,是代号啊!”江浔眉头紧皱,一着急,字眼都说岔了,“七年前刮的山海市桑田变沧海的杨梅,叫台风啊!”
第29章 停电
在奶奶出事之前,江浔和无数不从事生产的山海市学生一样对台风有着无限的好感和期盼。尤其是七**月份的台风季,在校就读的学生可谓是盼星星盼月亮,就差买俩猪头去庙里拜拜,眼巴巴地瞅着从太平洋来的台风能登陆山海市。
可自打江浔记事起,他年年能看见台风登陆山海市的预测,那台风也年年在最后关头转移到别处,从未严重到停课的程度。所以江浔虽是沿海地区长大,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台风这一自然灾害不以为意,直到十七岁那年,造成山海市直接经济损失高达20亿,近15万户居民断电的台风杨梅登陆。
这些都是新闻上的数据,但对当时的江浔来说,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校园里近三分之一的树全被刮得连根拔起,地图湖里的水高涨到没上台阶,以及原定星期五结束的补课也因为天气原因提前到星期四晚——台风是星期五的凌晨正式着陆的,但从星期四的中午开始,风和雨就猛烈而至,到了晚上,给高三二班所在教学楼供电的电缆还被刮断了,使得这一楼十二个班享受到了提前出校门回家的待遇。
但这些人里没有江浔,学校已经下了停课通知,他也和其他住校的学生一样给父母打电话,可江穆似乎很忙,急匆匆地说让江浔在学校里再住一晚,他们明天来接。
于是江浔就成了他们班唯一一个还住寝室的人,那天晚上他把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但强劲的风几乎是在撞击这座城市的一切,让他彻夜难眠。
而等他第二天给父母打电话,他才知道从家到学校的一段路成了涝区,车开不过来。江浔就又在寝室里待了两个晚上,窗外都出太阳了,他还是一个人,与世隔绝,再打过去的电话父母几乎都没接听,理由多了一个“信号不好”。
那三个日夜成了江浔心中最后一根刺,深扎到血肉里,不知还要用多少个年月才能释怀。他现在坐在教室里,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打树叶声,焦虑到在物理讲义上涂鸦。他画了一叶小船,跟席卷它的海浪相比,那艘船实在是太渺小了,只能听天由命。
他抬头看黑板,那上面写着各科的暑假作业,讲台上空无一人。他记得今天是孟嘉腊值班,孟老师显然对自己班的学生很放心,所以没在夜自修时来教室。江浔百无聊赖地把作业抄到笔记本里,写着写着,又开始减压地乱涂乱画。这次他换了艘大船,但那似乎不是大小的问题,班里带智能手机的同学实时通报过,海上风速已达12级,所有东海渔船都需回港避风。
他越画越潦草,那浪也掀起来打得渔船跌晃。突然地,一根大竹子被一劲强风拍打在窗上发出动响,大家纷纷往窗户的方向看,趁机发出噪动,江浔的注意力还在画纸上,但身子明显地一抖,差点没拿稳笔。呆坐了五六秒后,他把在裤兜里震动的手机掏出来放在抽屉处,点开那条及时的短信,那上面写着:要不要坐过来。
江浔挺了挺背,不是很自然地扭头,夏清泽的目光穿过那些被竹子和风吸引注意力的同学,落在他身上。
江浔咬了一下唇,坐姿端正,只是双手放在桌下打九宫格,在把“不用”两个字发出去之前,他听到椅子落地的声音,再抬眼,夏清泽坐到了他身边。
“这道题……”夏清泽装模作样地给他讲物理题,一手拿着根自动笔,在讲义上圈画,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到江浔腿上,将他的诺基亚砖块机放进抽屉。
他嘴上讲着公式,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隐秘地握住江浔冰凉的手。江浔什么都听不进,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忐忑地说:“快停电了。”
现在是七点二十七,离江浔记忆里的黑暗时刻还有十分钟不到。夏清泽却跟没听到似的,依旧小声地说每个选项的知识点,这里的数字容易错,那里的概念容易混淆。江浔便不说话了,就光看夏清泽,看着看着就想笑,鼻子也不知为何泛着酸。
他没有记错,当分钟划过“7”,教室里的灯突然就全灭了。在漆黑的夜、狂风骤雨和沸腾的起哄喧嚣声衔接之际,他的唇齿间落有夏清泽的温度。
这个触碰极其短暂,谁都没看见,连江浔都后知后觉夏清泽吻了他。班长摸着黑上台组织同学保持安静,但还是有人遛出去探明情况,回来后跟大家伙汇报,说只有他们这栋楼没电。这就有意思了,讨论声也汹涌起来,班长用课本重重地砸讲台,大声道:“大家安静,我们是尖子班,要做纪律道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