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这个了。” 张勇财说着便提起衣裳一脚跨上了花船,急不可耐地拉着船头的半老徐娘钻进了舱内。
竹绣暗暗一笑,又继续往前走了片刻,顺利找到了挂着蓝色花灯的小船。船头并无美人,他走上船,掀开布帘,刚探进去半个脑袋,便有利剑直指面门。
“你这迎客的方式倒是别出心裁。”竹绣伸手接过剑刃上的酒杯,朝舱内的男子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男子收了剑,冷声问道:“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竹绣低身弯腰踏进了船舱,盘腿坐在矮榻上,拿起桌上的酒壶又添了一杯酒,浅抿了一口后,缓缓开口:“我死了,有人就得守寡了,瑛玖殿下舍得?”
“别再提那个名字了。”男子抱着剑,侧脸隐在角落的阴影之中,神情模糊。
“那我如何称呼你为好?”竹绣把玩这手里的酒杯,试探性开口:
“北堂净?”
“李净?”
“国婿殿下?”
北堂转过脸,精致的面容在舱内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更显绝伦。就算是阅美人无数的竹绣也不得不承认,藤川美人果真是名不虚传。
“你这般胡诌,有趣?”
“有趣有趣。”竹绣含笑点头,继续口无遮拦道:“李兄的能乐舞得也甚好,大业得成之后要不要考虑去我店里……”
“闭嘴。”北堂打断他,自怀中掏出一物丢在他面前:“这鬼面具由百年黄桷木所制,黄桷是有记忆的灵树,我今日戴上后看见了些许残像。”面具下是女子走马灯般的回忆,遇人不淑,情殇梦短。
“嗳,木头也有记忆啊。”竹绣举起手里的鬼面,烛光透过眼鼻的空洞之处映在他脸上,他眯了眯眼,双手用力掰断面具,随手丢出了窗外。
北堂冷眼旁观:“沈轻寒,你果然冷血无情。”
竹绣嬉笑:“彼此彼此,我们一丘之貉。”
“你日后若是胆敢这样对她……”
“你如今有何立场同我说这些?当初是谁说她的人生与自己无关来着。”
“你……”北堂咬着牙,额角隐隐可见青筋偾张,一字一顿道:“锦阳你不该来,更不该带她来。”
“我亦不想来啊……”竹绣叹了一口气,道:“可不来就得不到她的心,光得身子没意思。”梅妆的死想必那个妖妇已有耳闻,这次若被她逮到,当真是插翅难逃了吧。
北堂恍如未闻,他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许久,忽然开口:“应龙的逆鳞,我有头绪了。”
竹绣大喜,连忙问道:“在何处?”
“在云舟山,桓衣观巫女青鸟体内的镇山灵石应当就是应龙的逆鳞。”逆鳞之下乃龙的致命弱处,故逆鳞是龙身上最坚硬的一片铠甲,代表着绝对守护。而云舟山的镇山灵石,不仅妖魔难近,灾病,死亡,甚至时光皆不可侵,绝对守护之盾,当之无愧。
“那又要回兰州啊。”竹绣为难道:“可我答应要帮她寻人的,失信于女子,这事我可做不出来。”
“皇城四周都是眼睛,你回去看好她,别让她乱跑,人我帮你寻。”
“李兄这般热心,倒叫我有些害怕。”
北堂神情微黯,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悠悠吐出一句:“我还她人情而已。”
竹绣弯了弯唇,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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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沉沉,宽阔的城道上,张勇财额头上渗着虚汗,脚步轻飘无力,眼看便要倒下,竹绣眼疾手快的上前扶住。
“贤弟,我今日真是鬼迷心窍了我,居然上了那个老女人的贼船。”张勇财揉按着老腰,眼泪汪汪,“如狼似虎的,差点没把我折腾死。”
竹绣憋着笑,“兄长忍着点,再有一会儿就到你府上了。”
“等等,我有些尿急。”说着张勇财跑至附近的树下,撩开衣裤排解,尿至一半突然听到头顶窸窣声响,便抬头一看,一双黑黝黝的圆眼睛正盯着自己。
“啊——”张勇财吓得叫出了声,尿也洒到了衣服上,树上的乌鸦受到了惊扰“哇哇”啼叫两声飞走了。
张勇财边系裤子,边咒骂道:“晦气,哪里来的这么多乌鸦。”都城锦阳的特色之一,乌鸦繁多。
“贤弟,贤弟,你跑哪里去了?” 张勇财返回原地,却不见竹绣的身影,唤了几声,路边商铺二楼有人开窗探出头来。
张勇财礼貌的问:“兄台,可见我沈贤弟了?”
“见你老母啊!” 楼上的人手一抬手,一盆水稀里哗啦全部泼在他头上,“大半夜不睡觉,喝洗脚水吧你!”
当头一喝,张勇财瞬间腰不疼腿不酸,也不想找弟弟了,灰溜溜地埋头朝着自家府宅方向跑去。
竹绣一路疾奔回到了酒肆,轻易推开了房间门,凤银果然不在。他走下楼,见小段还在整理账册,便开口问道:“掌柜的,可知我夫人去哪里了?”
小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仔细回想了一下,回道:“许是去了李复太尉府上,她之前来同我打听过李复父子的消息。”
竹绣的脸色微微一沉,心中有些不悦。北堂刚嘱咐让他看紧她,别让她乱跑,一回来她就跑不见了。两人这般默契,倒叫他显得有些多余。竹绣闷闷不乐的转身上楼,准备回房睡觉。
小段问了一句:“令正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你都不出去找找她?”这二人来自兰州,又是老板娘的朋友,他才忍不住多嘴一问。
竹绣停步转身,冲着小段粲然一笑,回道:“不找,她要在外面吃点苦,才会知道我的好。”
小段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脑海里浮现出凤银那张自来熟的脸,不知为何总觉着似曾相识,可他在仔细回忆了在秋水斋跑堂的日子,确实查无此人。小段摇了摇头甩去了杂念,低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北堂回到李府的时候,朱门两侧纱灯里的烛火刚好燃尽,两个小斯正站在门口捧着纱灯,往里添灯油。见自家公子回来了,便退至墙边躬身让路。
“公子您回来啦?”
北堂扫了一眼空旷的门口,随口问道:“今日公主是没来,还是走了?”
小斯如实答道:“公主酉时便来了,等了许久不见公子,便又回去了。”
北堂点点头,跨进门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
“还有位叫凤银的姑娘也等了公子许久,后来坐公主马车回去了。”
北堂的脚步僵住了……
第29章
皇城高墙之内,公主夏子玲华丽的宫殿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不对,应该称之为不素之客。
琳琅满目的珍馐美食摆满了长桌,什么凤尾鱼翅,羊羹熊腊,鲍鱼燕窝,松茸鹿筋,六畜八珍,应有尽有。
夏子玲举着筷子,扫了一眼满桌的菜品,又放了下来,皱着眉道:“你点这么多荤腥,不嫌腻啊?”
“不是我想吃……”凤银大口嚼着鹿脯,又低头嗦了一口松茸肉羹,口齿不清的回道:“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可不是吃素的。”
“还在记恨我骗了你一两银子的事情呀。”夏子玲被她的吃相勾得有些饿了,悄悄咽了咽口水:“你点的这桌子山珍海味可至少值二百两,吃完这顿,往事一笔勾销如何?”
凤银啪一声放下筷子,大声质问:“骗钱,下咒,栽赃陷害,买/凶/杀人,你这一笔勾的是不是有点多啊?”
夏子玲不为所动,端起手边的松茸肉羹,抿了一小口后,才慢悠悠的说道:“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若在戏文里,最后可是会成欢喜冤家的。”
凤银不屑的抓起一根烤羊排,边啃边回:“那是在戏文里才有的剧情,现实可是相当残酷的。”
“你也知道现实残酷啊。”夏子玲起身走至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语气冷厉:“本宫可是公主,你是个什么身份?本宫是看在小净的面子上,才对你示好的,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凤银吞咽下嘴里的食物,思忖片刻后,舔了舔唇上的油光,道:“若是公主能帮我一个小忙,这个朋友嘛也不是不可以做……”
“谁要同你做朋友?”夏子玲嫌弃了走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凤银纳闷:“刚不是还说要做欢喜冤家的嘛?”
“那是戏文里。”夏子玲漆黑澄莹的眸子里带着狡黠,一字一句回敬她:“现实可是相当残酷的。”
凤银感觉自己被耍了,气得丢下了筷子。
夏子玲神情有些得意,低头又吃了一口肉羹,滋味甚好,她心情也好,缓和了语气道:“你想本宫帮什么忙?说来听听。”
凤银赶忙搬着椅子挪到夏子玲座位旁边,附耳道:“请公主帮忙找一个人。” 西门是随二皇子进的皇城,现在西门消失,二皇子的嫌疑最大,自然是问不得。但夏子玲不一样,她是皇城里的公主,有权力,人脉与手段,最重要的是她想讨好北堂,同她打探西门的消息,应是最可行的。
“找人?”
“我有位朋友,一个月多前随二皇子一同进了皇城,之后便失去了消息。”
“西门耀?”
凤银一惊,连忙坐直了身子与她拉开距离,问道:“你认识西门?”
“认识啊。”何止认识,那日在云舟山西门耀将她从树上打下来,害她在小净面前丢尽了颜面,可谓此生难忘。但这些夏子玲并不会同凤银讲,于是随意扯道:“他就是那个杀了上官明德夫妇的瞎子嘛,天下何人不认识。”
‘瞎子’这个称呼听着来是刺耳,凤银不悦地皱了皱眉,碍于有求于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那公主可知西门如今身在何处?”
夏子玲摇摇头,回忆道:“一个月多前皇兄确实将西门耀带回了锦都,他对外宣称上官家的案子尚有疑点,有待查证,于是暂将西门耀关押在了皇城的宗人殿,由皇家侍卫看守。可据我在宗人殿的细作回报,西门耀根本没在里面。”后半句她没说实话,其实根本没有细作,是她想趁机除掉西门耀,于是花重金聘请了顶尖杀手潜进殿内,才发现人不在里面的。
凤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连夏子玲都不知道的话,那很可能西门已不在皇城了,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锦阳。
夏子玲见她愁眉苦脸,清滟灵动的眸子转了转,而后接过婢女奉上的帕子,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过,我倒是有法子知道他的下落。”
凤银心中一喜,忙问道:“什么法子?”
“偏不告诉你。”夏子玲微扬下巴,傲视着凤银,冷冷道:“我只让你说来听听,又没说会帮你。”
“你……”凤银忍住了拔光她头发的冲动,将一口老血吞回了肚中,努力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好生好气的说:“要不公主您说个条件,咱们做笔交易?”
明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夏子玲红唇微弯,“你给我做一个月的贴身婢女,我就告诉你找到西门耀的方法。”心里盘算着把凤银扣在身边做人质,就不怕小净临阵逃婚了,等下个月他们顺利完婚后,再收拾她不迟。
凤银没有丝毫犹豫,果断点头答应:“成交!”心中暗忖着等找到西门后,定要想个法子拆散北堂跟夏子玲,叫她尝尝求而不得的好滋味。
二人面上皆是盈盈笑意,内心却都各怀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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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潮湿的地下通道,一片黑暗静寂,凤银每走一步都觉得背后有无数只双眼睛在瞪着自己,冷风拂过,她全身的汗毛尽数竖起,头皮也紧得似上玄之弓。夏子玲走在她前面,步伐亦是小心谨慎。
二人在夏子玲的宫殿里达成交易后,夏子玲便带她趁黑七转八绕的来到一处假山,没看清夏子玲动了哪块玄机暗格,只听“咯咯”声响,假山缓缓向后移动,在地表留下一个井口大小的黑洞,夏子玲率先纵身跳了下去,凤银本着用人勿疑的理念也跟着跳了下去,而后便掉落到这个弯曲迂回的通道里。
凤银扯住夏子玲的衣袖,小声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她心里有些后悔一时冲动跟着夏子玲跳了下来,若是在下面遇到什么危险,夏子玲绝对是拿她挡在前面的那种人。
“嘘—”夏子玲转身示意她噤音,脚步未作停留,任由凤银拽着衣袖,保持着警惕的往前走。通道没有台阶,地面湿滑,她们一步步往地下深处走去,空气越来越稀薄,但仍不时有冷风拂面而过,说明通道的尽头应是别有洞天。
两人在暗夜中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洞天之处。辉煌灯火之下,多个支洞纵横交错,汇聚而成的巨大主洞,是一个气势恢宏的地下宫殿。宫殿的石壁上刻画着许多神秘的精美图案,殿中有七根拔地而起,赫然耸立的石柱,按北斗七星排列,石柱均雕刻着盘旋而上的巨龙,色泽鲜艳,栩栩如生,叫人心生敬畏。
夏子玲沿着石柱径直大步往里走,走至第四根石柱前,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
凤银随着她的视线抬头一看,这根石柱上盘着的巨龙竟是龙头在下,龙尾在上,一股从天而降的气势。凤银心存疑虑,刚一眼扫过去的时候,七条石龙明明都是龙头朝上的腾飞之势,难道是自己恍了眼?
“是汝在唤吾?”雄浑沉郁的声音,似来自远古的彼岸。
凤银环顾四下,闻得其声不见其人,转头想问身旁的夏子玲,却意外的看到一个巨大的脑袋,虎须鬣尾,有角仿鹿,刚刚还需仰头而视的龙头如今竟已落至眼前。这石龙虽雕刻得惟妙惟肖,却唯独双目未着色,或许是怕点上双目后它会化身真龙,破壁而走,乘云上天。
凤银拉过夏子玲,在她耳边小声问道:“这石龙有何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