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绅难得见思影认错,心里不禁得意,道:“说来,你欠我多少个人情了,你要怎么还我?”
思影道:“但凭纪大人吩咐。”
“哟,挺爽快的么,”纪绅笑了,“你可记住这句话了。不过……现在不忙,今后——有吩咐的时候。”
“话说,”他似想到什么,忽然低头凑近思影,意味深长的问:“太子对你好不好?”
思影皱眉躲开他,“也就那样吧。”
“就那样?”他揶揄道,“怎么,还没到为你死去活来的地步?”
“你想多了。”
“那你也敢搞杨志远!”纪绅阴阳怪气的叫起来,“小丫头胆儿挺肥啊!不是我故意吓你,你以为杨志远是好惹的么?他若是反咬你,太子又不保你,你必死无疑!”
思影不想跟他胡扯下去,只问:“你帮不帮?”
纪绅横她一眼,“帮!自然要帮。事已至此,你不弄死他,他一定弄死你!”
他目光复又猥琐起来,小指挑起她一缕发丝,一下一下的捋着赏玩,“我怎么舍得,让你以身涉险呢。”
思影抽身避开,站起来往门边退了几步。
“既然如此,我等你的消息。”
纪绅满意的看着她的反应,挑眉而笑,“回去吧,不过……不是等我的消息。”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压低声音道——
“是等杨志远的消息。”
———
三日之后,东宫收到一份由鸾卫、都察院联名呈上的密折。
东宫最机密的事情,一般都由宋子诀经手传递——而这封密折,正是宋子诀亲自带过来的。
至于内容,当然是关于杨志远的。
密折中详细写道:以杨志远为首的户部几位高官,数年来一直用一种所谓“挽花法”搜刮民财——采集大量鲜花送到相国寺中,谎称是由佛祖显灵降下祥瑞所生佛花,能辟邪镇宅,凡布施超过一百两银子的香客,则功德福报,可认领佛花一盆。
这般赤|裸裸的谋取暴利,真是再明目张胆不过了。
更恶劣的是,杨志远等人还暗中使人推高鲜花价钱,造成一花难求的假象。
京城中不明真相的善男信女趋之若鹜,最高的时候,鲜花价格被推高到了每盆上千两。而这“挽花法”几年来所筹集的赃银,累计竟超过了三十万两!
之恩甫一看罢,气得几乎语无伦次——
“这……这官商勾结,欺上瞒下,真是……真是……太无耻……”
思影拿过来看了一遍,也颇觉震惊。
那密折洋洋洒洒书了一大篇,所陈之事证据确凿、细节详实……应该不是假的。
可从那天她去找纪绅起,到今日,也就过了短短三天,应该来不及做如此周密的调查,怎么就能够忽然抖出这等猛料?
只能猜测,这纪绅素日里,一手掌握了不知多少朝廷高官的龌龊事,一旦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抽出来用。
思影沉吟须臾,转头对之恩道:“殿下如今知道了吧。”
之恩一时没反应过来,“知道什么?”
“殿下不是要询查税收令么?”她道,“现行的税收令,就算有不合理的地方,到底还是有章法和规则的,不会离谱到哪里去;但……若是贪得无厌的官员要横征暴敛、搜刮榨取,则会不择手段、毫无止境,那才是真正的贻害无穷。”
宋子诀在旁笑得古怪,“的确,比起那帮成日位居庙堂的家伙,还是你更懂民间疾苦。”
他说罢,又转头问之恩:“那么,杨志远……查还是不查?”
在洞察姑娘心思这方面,宋子诀自是高手。他虽不知思影为何针对杨志远和他的户部,可他听得出来,思影对此人十分厌恶。
见之恩沉吟,宋子诀故意又道:“若查——是现在查,还是先禀皇上、听从皇上的指示;再不然……等皇上回来再查?”
“如何查?”之恩眉心紧锁,“杨志远树大根深,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他不是一个人!只怕查他容易,到时候牵一发动全身,如何收场?”
思影微抿着嘴唇,露出几分不耐之色。如今证据都已经摆在面前,杨志远作恶多端、愚弄百姓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怎么还舍不得下手!
“殿下须有担待,否则寸步难行。”思影坚决道,“杨志远当速速查办,若枯等皇上旨意,对方必趁机先下手为强,届时,定会夜长梦多。”
宋子诀淡淡一笑,“我同意思影的看法。”他挪到思影身边,凑近了道:“你是我的知己,你说什么我都赞成。”
之恩本是敛眸沉吟,因听思影和子诀你来我往,一唱一和的甚是默契,不由得微微侧目。
“说得很好,那你就去办吧。”
说罢,之恩倏地从案前站起来,将密折随手一扔,头也不回径直出了殿门。一旁几个侍从慌忙趋步跟过去,有手脚伶俐的,一把扑上前将密折接在怀里……一时间,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
思影见之恩拂袖而去,道:“平时看不出来,脾气挺大。”
宋子诀心中敞亮,但笑不语。
思影对宋子诀道:“他既然让你去办,你便回大理寺赶紧立案吧。”
宋子诀的父亲宋书洪正是执掌大理寺的官员,沾着这层关系,宋子诀闲来无事便在大理寺里兼任文案等事宜,在东宫和大理寺两头跑腿。
宋子诀闻言大笑,“太子都不下旨,我拿什么立案?”又酸溜溜道:“他随口丢一句赌气的话,你也当真。”
思影道:“平日杨志远沈临渊之流跟太子说话,言辞尖刻百倍,他尚且心平气和;我方才不过就事论事,他为何赌气?”
宋子诀本不信思影是真的不懂,但见她一本正经的作思索状,一时也没好再说什么,只得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他摊手作无谓状,“话说,你最近怎样?”
“如你所见,”思影淡漠道,“没什么好说的。”
“那……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有。”
“……真有?”宋子诀本是顺口客气一句,压根没想到思影会真的有求于他,一时又惊又喜,“好啊,尽管说便是!只要是你的事情,我绝对全力以赴!”
“大理寺,”思影严肃道,“我需要大理寺的支持。”
宋子诀一愣。
“这个啊……”须臾,他摇头而笑,“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太子不下旨,大理寺没办法立案拿人……”
“并非如此,”思影道,“大理寺并非总是受制于皇权。历朝以来,不乏有奉行‘法为重,君位次之’的时代,三法司威仪凌于君主之上,独立于君主之外。那些时代,政治清明,百姓安居,天下欣欣向荣……”
“好了好了,”宋子诀比了个手势打断她,皱了皱眉,“这点事,你也能扯这么远。”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在我面前,你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也不必……打什么民生疾苦的幌子。”
思影沉默的盯着他。宋子诀批评得有道理,她在朝中混迹了几日,无意间确实沾染了点朝廷老家伙们的恶俗习气——明明是为了个人一己私利,话说出来却偏要举着最最公正无私的高大上理由……当然,她也承认,这样说起话来,确实理直气壮些。
宋子诀接着道:“你说的三法司,在某些朝代的确能够制衡君权,但你可有想过,那些时代,哪一个不是君权孱弱甚至旁落的时代,和今时今日,怎么比?”
宋子诀也是饱读经史之人,和他说话丝毫不费劲,毋须多言,一点就通透——今时今日的朝政,是皇帝只手遮天,弹压百官。君权强大的时代,三法司不过是强权的傀儡,装点门面,无足轻重。
思影便有话直说:“别忘了,如今……皇上不在。”
“……这是什么话?“宋子诀惊道,”皇上现在是不在,可他还会回来!”
思影一脸淡定,“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她顿了顿道:“在这期间,大理寺可以做许多事情。就算日后皇上回宫,怪罪下来,也未必一定就是大理寺越权。”
宋子诀皱着眉头,“你的意思是……让其他人去背锅?”
“对,”思影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要怪就怪——东宫和辅政大臣们——失职。”
第24章 君臣
“呃,这个……咳咳,”宋子诀干笑两声,“其实我觉得吧,你看……这些日子,太子待你也不薄,你也别这么……”
“你是担心太子,还是担心你外祖沈临渊?”思影毫不客气的揭穿他。
宋子诀愕然片刻,只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好吧,好吧,”他无奈摇头,“旁的先不说。我是这么想的,你也别光只琢磨眼前的事,大半年……也不是太长吧,你可有想过,等皇上回来,你要怎么办?”
思影道:“按照事前设想,这足足大半年的时间,我怎么也该小有所成。到那时,朝野必然侧目视之,不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我来历不明,皇上必会彻查,一旦他得知我背负这样的身世,隐伏在太子身边,定会将我视作一个巨大的阴谋……”
“所以呢?”宋子诀越听越觉得不妙,迫不及待的打断她,急道:“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我只有近忧,并无远虑。”思影道,“我会力争在这剩下大半年的有生之年,完成我的使命,至于以后……”
她目光投向远方,“天涯海角,横竖是怎么都逃不掉的……”她微微摇头,决然道:“不必去想。”
宋子诀终于听明白,骇然大震,“这……你这是决意要将性命豁出去了!?”
思影无视他大惊小怪的反应,道:“这是我的使命……”
“什么使命不使命!”宋子诀没等她说完,激动地一大步跨到她跟前,不顾她抗拒,猛地一把掐住她的双臂。
“完成了又如何,不完成又怎样?再深的仇怨,是是非非,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根本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啊!你为什么要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去赌自己的性命哪?!”
印象中,宋子诀还是第一次这样冲她大吼大叫,他离得很近,思影能够清晰的看见他眼里赫然泛出恐慌的血红,像两簇沸腾翻涌的烈焰。
“你不必劝我,我孤注一掷来到这里,早就下定了决心,绝不可能回头。”
思影试着挣开他,他立刻有所察觉,两只手结结实实的用上了力气,越发将她死死的箍住,几乎要将她拥拢进怀里,急促的鼻息一阵又一阵拂过她脸颊。
“我真是不明白,”宋子诀有点绝望,“你怎么会这么固执!你才多大点,怎么就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思影脱身不能,抬眸深深的直视他。
“我没有时间纠结,若拖到皇上回来,此事再不能成。”
宋子诀怔怔的望着她,启了启唇,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渐渐的,他因急怒而有些扭曲的表情一点点松懈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腔热忱情意,满腹殷切话语,全部都被思影的无动于衷……浇洗、覆灭。
他颓然的松开了手。
“我很荣幸……你愿意对我说这些……你一直讳莫如深的事情,说明你已经信任我……远胜过信任太子。”
思影从他手里解脱出来,即刻退后两步,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宋子诀心灰意冷的叹了一口气。
“我会尽我全部的力量,支持你、保护你。”
思影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宋子诀油腔滑调惯了,说出来的话,她一直不是特别相信。
她疑惑的目光宋子诀看得真切,不觉挫败的吁了口气,一时只觉好生无力。
“罢了,信不信由你。”他有气无力说道,“另外……”
他话说一半却又停下来,眉眼痛苦的纠结成一团,似要讲一件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交代的事。
“可能的话,你还是应当争取一下太子。他的庇护,应该比我管用百倍。”
……
宋子诀心事重重的离开东宫。
走出大殿没几步,前方青石台阶底下便迎头走来一位大臣。宋子诀心中有事,无精打采的,哪有心情与人寒暄,想都没想便低头避开。谁知那人一眼看到他,便遥遥站定,大喝一声:“站住!”
宋子诀惊了一跳,猛一抬头,只见来人官服肃整、神色端严——不是别人,却正是他外祖沈临渊。
沈临渊半眯着眼,从头到脚打量宋子诀。
“去哪里?”
“回……回家。”
沈临渊老远就看见了宋子诀,见他耷拉着头、脚步沉重,垂头丧气从大殿出来,心里便觉得晦气,再联想到近来朝中一些风言风语,一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瞧瞧你那副模样,心不在焉,魂不守舍!霜打的茄子么?!”
沈临渊怒容满面,“给我过来!”
宋子诀只好老老实实站过去。
“你最近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宋子诀回答这种问题,简直就是条件反射一般利索。
沈临渊听了就生气,一把将他拽到面前,仔仔细细的审视他说话时的神色。宋子诀到底做贼心虚,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一壁连连躲闪,一壁又赶紧换回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外祖,怎么了啊……”
沈临渊见他又要耍滑头,便不跟他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有话问你。”
“……明天再问可以么?”
“现在就问。”
“人家好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