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了那一场雨后，她发了烧，又咳嗽起来，直到大半个月后才渐渐恢复了精神。
反倒是明华常来看她。
她觉得很愧疚，抱着姨母的腰不撒手，明华也就由着她，还轻拍她的后背给她讲小时候说过的故事。
一切都好像没变。
一切却又变了。
苏嬷嬷私下里感叹，宝珠这一场病来得正是时候，把哀莫大于心死的皇后娘娘又硬生生从颓败里拽了回来，因为担心她，所以她逼着自己吃饭休息，养好精神过来照管她，就像照顾小时候的她一样。
只是又到底不一样了，那时侯，她第一次失去孩子，虽然受伤很深，却像一株干枯的植物，因着小宝珠渐渐开怀恢复了生机，而如今只是表面完好，内里却彻底枯萎。
她没有问那晚她出去做了什么，只是越来越多地和她谈起外面的一切，还有与明烟商量起其他合适的子弟，完全不像上辈子一般，有意撮合她与李炽。
卫宝珠有几次试探着说起太子的事，想要为他解释几句，却很快就被她打断，眼角眉梢都是厌恶。
“不要留在宫里。”
她这样跟卫宝珠道，“自古无情是帝王，没有例外，你只需记住这一点，其余都不重要。”
“你生得这样好，又有我和你爹娘哥哥护着，无论嫁给谁，那人都得好好捧在手心，不敢怠慢，我会为你安排最好的，你也值得最好的。”
说着，她又有些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她模样，卫宝珠不敢打扰，只得将话又吞了回去。
病好后，卫宝珠偶尔见到过两次李炽，他比从前瘦了很多，整个人愈发的生人勿近，阴沉不苟言笑，见到她也只是淡淡抬眼，然后擦肩而过。
她心里仿佛堵了一团东西，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有些委屈又有些悲伤。
但她的这些小情绪很快就被其他的事情冲散了，听闻陛下又纳了几个妃嫔，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以稻穗插瓶获得斗花会魁首的姑娘。
她名叫桑芷，父亲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官，因为才艺出众入选参加大宴，如今得选宫中并获盛宠，其父官位一下子连升了两级。
卫宝珠见过她，见完后心内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是因为讨厌，相反，这个姑娘模样秀美端庄，举止大气明朗，应该是很讨她喜欢的。
只是，她太像姨母年轻的时候了。
卫宝珠不明白这种和一个人吵架，就在另一个相似姑娘身上找慰藉的做法，她不觉得这是深情，反而是对姨母的一种侮辱。
果然，明华得知后也只是冷冷一笑，丝毫不像朱贵妃那样气得又砸碎了一屋子的器皿。
她现在对敬帝的一切仿佛都不在意了，他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到她的半点情绪，敬帝也看明白了这一点，脾气越发暴躁乖戾，弄得身边人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
而这其中，被责罚打骂最多的就是太子。
不久后，他收到消息，敬帝要为他选妃。
第20章 选妃
数十张画卷一字摊开，里面的少女姿态各异，有的清丽绝俗，有的端庄秀美，有的温柔可人，还有的俏丽讨喜，俱都是如今整个京中最出色的适龄姑娘。
“这些都是朝中重臣家的女儿，家世背景都标明在旁，可以作为参详。”
敬帝轻咳一声，板着脸看着斜倚榻上的明华，抿了抿唇才道，“太子如今已经学着参政，东宫不能再这样继续空下去，你是他的母后，此事得交由你多费些心。”
“你的儿子，为何却要我费心？”
明华冷笑一声，翻动了一页手中的书本，继续往后看了下去，仿佛再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敬帝脸上闪过一丝隐忍的怒气，到底还是理亏，放软了声音道，“他虽是我儿子，却叫你一声母后由你养大，此事不交给你交给谁？况且这也算全了你们一份母子情谊。”
母子情谊？
明华手指攒紧，搭着丝毯的小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只怕到死，她都不会忘记她的孩子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了她，如今，他却要她和他的儿子全这份母子情谊？
“……我一看见他就想到你。”
明华冷笑，“然后就开始觉得恶心，我一点也不想把好姑娘选入宫中，白白误了人家终身，就这样你还敢放心让我选么？”
“你！”
敬帝终于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为什么每次好好和你说一件事情，你总是要夹枪带棒的，从前那个明理大方的明华究竟到哪里去了！”
“从前那个明华……”
明华自嘲地笑了笑，“你觉得她去了哪里？若不是她有眼无珠，付出真心，又何必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你是真心，朕难道就不是真心？”
敬帝气得直哆嗦，“若不是朕一直护着你，容着你，就凭一个无子，就能罢了你的皇后之位！”
“可我无子是谁造成的！”
尽管吵过无数次，这一句还是深深地伤到了她，明华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撕裂了一般疼痛，更加痛恨眼前这个男人，若不是为了他，她何必毁了身体造成子嗣艰难？若不是他虚伪愚蠢，她又如何会早产导致孩子死去？
还有这次，她都宁愿拿命去赌一把了，他却硬生生跑来同她争吵，丝毫不顾忌她虚弱的身体，拉扯间让她失去了今生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如今却来指责她无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敬帝脸色难看至极，“若我真在意这个，这些年来，我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
明华气得眼前发黑，接着就是浓浓的疲惫感涌来，这些年，她已经说累了，吵累了，他从来都没有尊重过她，把她当做一个与他一样平等的人来看待！
即使他不是没有真心，在他的心里，她也只是他的附属，就如同小猫小狗一般，他决定着她的命运，安排着她的一切，无论她愿不愿意，接不接受，他觉得自己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宠爱，却从来不问问，这到底是不是她所需要的东西。
这，就是帝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冷淡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放肆！”
敬帝最恨她这一副要从此撇开的模样，他是真不知道还要自己如何做才能让两人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这些年来，无论他或真或假找了多少个女人，他的心里都只认她才是他的发妻，想尽办法维护她和她的家族，让即使跋扈如朱贵妃也不敢在她面前有半分不敬！
可她始终都是这样油盐不进，罔顾他的一片好意。
“朕是天子。”
敬帝咬牙切齿，“这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你如何，你就得如何，从来没有人敢命令朕！”
“三日后，你以赏花的名义召见这些姑娘，选择你喜欢的留下画像。”
他说着，终是缓了缓情绪，“到底是要留在宫里陪你一辈子的，得让你中意才好，留两个三个都行，至于太子妃选哪一个，到时候朕与你商议后再定。”
他说完又冷了声音，“这是圣旨。”
“……臣妾接旨。”
顿了顿，明华面无表情地道，敬帝看了她一眼，终是怒极拂袖而去。
室内一片寂静，许久都无其他声响，卫宝珠悄悄走了进来，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籍，低低唤了一句，“……姨母。”
明华转眼看她，神色有些茫然，“娇娇，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卫宝珠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我呀，刚偷偷进来的，本想吓您一跳，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您发现了。”
“……你还是那么调皮。”
明华摸了摸她的脑袋，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了她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你就喜欢藏在床底，弄得一身灰，还吵着闹着要和我一起睡。”
“现在我也想啊！”
卫宝珠爱娇地蹭了蹭她，“姨母，我今天和你睡好不好，我都好久没和你睡了。”
“好。”
明华轻笑，目光落到远处一凝，顿了顿又若无其事道，“娇娇，你去把那边的东西收一收。”
“哦。”
卫宝珠听话地起身过去，待看到那些画像时一怔，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姨母，这些是给太子哥哥选妃的吗？”
“嗯。”
明华淡淡应道，“都是京中出色的姑娘，我一时也挑花了眼，真不知哪个才好。娇娇，要不你说说看，你喜欢谁做你嫂嫂？”
卫宝珠咬唇，好半晌才笑道，“这种大事哪里是我能插嘴的，您就别逗我啦！”
“说说也无妨。”
明华笑了笑，“那些姑娘们在我面前自然是好的，可是私底下如何，你能比我看得更清楚。”
“……好多我也不太熟。”
卫宝珠低声道，“您也知道，我平常就和眉姐姐还有妍姐姐玩，其他人只是脸熟而已。”
“三日后我会办个赏花会，到时候你再帮我好好看看。”
明华若无其事地一一说来，“这姑娘会是未来的皇后，所以要聪慧能干，还要能宽厚待人，最重要的是不能太过娇气，不然就做不了你太子哥哥的贤内助，懂吗？”
“……嗯。”
卫宝珠勉强笑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了，姨母。”
明华看了她一会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从前，她或许还会希望娇娇能做这个太子妃，她自小吃不得苦，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也习惯了宫中的生活。
可是现在她知道，还有别的事情比这天家富贵更重要。
更何况，她应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娘娘，太子过来给您请安了。”
宫女木棉走进来轻声道，明华本打算如以往一样拒之于门外，却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你让他进来吧。”
“是。”
木棉退了出去，明华起身去桌子旁坐下，对卫宝珠道，“你先出去。”
“好。”
卫宝珠点了点头，往外走的时候正好碰到李炽进来，忍不住抬头看向他，却见他面色冷漠，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不由得心中委屈，咬牙匆匆走了出去。
李炽走过去向明华行了一礼，既不特别亲热也不疏远，淡淡的维持在一个很好的尺度里，这让明华心里舒服了些，说道，“你父皇送了这些画像过来，你自己先看一看，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心仪的姑娘？
李炽有些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天没有答话，忽然听得明华一声冷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都别想，我是不可能会同意的。”
李炽垂下眼，“……是，但凭母后做主。”
第21章 卫燎的心事
从暗沉沉的长春宫走出，李炽微微吁了一口气，心房上却仿佛压了什么东西，难受得紧。
他目光往四处一扫，意料之中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眼眸往台阶下而去。
“太子哥哥！”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旁边唤住了他，李炽脚步一停，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冷淡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卫宝珠轻咬上唇，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将藏在身后的花束拿了出来，“我，我给姨母送一些鲜花进去。”
鲜花的确是鲜花，只不知道为什么花瓣凋零，东缺一块，西掉一片的，看上去狼狈又可怜，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才遭到这样的辣手摧残。
卫宝珠见他的神色有些奇怪，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叫出声，赶紧将花束又藏到了身后，白玉般的双颊上飞起一抹绯红，心中暗恼自己又在他面前闹了笑话。
刚刚心神不宁，她数着花瓣儿卜猜答案，一没注意就将好好的花束扯成了这副样子。
李炽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但很快地又消散在那黑沉沉的眼瞳里，他顿了顿，“若没有事情，我就先走了，庆元殿还有一大堆的政事要去处理。”
“……等等！”
卫宝珠连忙追了上去，待他停下来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鞋尖踢了踢地面，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太子哥哥，姨母……姨母找你是什么事啊？”
“你说呢？”
李炽目光沉沉盯着她，慢慢儿道，“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卫宝珠抿了抿唇，忍不住小声道，“那，你就这么答应了啊……”
李炽心中一动，看着她刚想说什么，却又见她神色慌乱地补充，“其实，其实是姨母让我帮她看看这些姑娘们私下里的模样，如果，如果你有看中的人选，我可以帮她说说好话。”
顿了顿，她又强调，“我就想告诉你，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帮你选个你喜欢的好姑娘的，太子哥哥尽管放心。”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半晌却都没有得到回答，卫宝珠忍着心里的忐忑抬头，却见那人深深看着自己，神色难辨。
“所以，你要帮我选妃？”
他慢慢地，又认真的问了一次，“……你愿意帮我选妃？”
“我……我就是想帮忙。”
不知为何，卫宝珠有些怂地往后退了一步，“太子哥哥你看中了谁，都可以告诉我。”
“不必。”
李炽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头一次这么冰冷，“我没有喜欢的姑娘，也不必你费心。”
“太子哥哥……”
卫宝珠有些慌张地唤了一声，却见他转身拂袖大步而去，
她，好像说错了什么话。
李炽一路疾走而回，小夏子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也不敢作声，生怕触怒主子那早就已经糟糕透了的脾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着自家太子仿佛自虐一般地没日没夜处理政务，被皇帝骂，日日去请安却没被皇后见过一次，还有卫姑娘……
他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担心着卫姑娘的病，常常深夜一个人望向清和轩的方向，有几次还差点走到了那地方，却在半路转身回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知道他家太子身份尴尬，不得帝后喜欢，当初他被选到东宫，同伴们还取笑他，莫要以为是个什么好差事，做太子身边的随侍还不如当三皇子殿中的一名洒扫来得安稳。
而他们也果然说对了，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责罚他陪着他家太子挨过不少，委屈也受过，可到如今，他却没有半分后悔。
只有心疼。
他心疼他家太子殿下，虽然他脾气孤冷，性格阴沉，可是他真的是他见过最好的主子。
那些什么暴躁打死宫人的传闻都是假的，是他故意放出去好清除掉元启殿里的眼线，其实对于自己身边的宫人，太子殿下从来都是尽力护着，从不会把脾气发到他们身上，哪怕他们只是命如草芥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