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竟然飘散着浓烈的血腥味,这不应该是花果山的味道。
他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急奔过去,他们绕着花果山跑了整整一圈,那些重新栽种的花草树木都还在,可地上那些零落的尸骸却未免太格格不入了些。
白色色钻进水帘洞里,原本猴群们生活的痕迹上溅满了点点血迹,有储存得很好的椰酒,还有已然腐烂了的鲜果,显然他们连行李武器都没来得及带走。
她怔怔看着这血腥的一切,声音轻得不像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悟空脸色铁青,忍着即将爆发的怒意,骤然间想到一个可能,于是咬着牙道:“那条青蛇,如今在哪里?”
“她若是带着猴群避难,应该会、会去……”
后面的话白色色说不出口了,她惨白着脸,惊惶地看着孙悟空。
她想起来,在和许仙约定好的那天,小青离开了一个月,再回来时,便是她将猴群.交付在她手上。
至于小青到底能带猴群去哪里避难,她没说。
然而不论她去了哪里,花果山变成这副模样,定然与她逃不开干系。
小青的叛变是她从未想到的,可怀疑的心思一旦升起,她当初为了接近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别样目的。
白色色是在取经路上的一处湖泊里遇到小青的,先前顽劣成性的青蛇,自从追随她之后,忽然开始完完全全地收敛了自己的妖性。明明该是天生勾引人的妖精,偏生正经得像归入沙门的尼姑。
是了,小青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念佛经。
白色色曾问过她为什么会一心向佛,小青回答是唐三藏将她感化。
唐三藏,唐三藏……哈哈,这秃驴明明连自己的灵魂都保不住,怎还能去感化一只妖精。
未免太过荒唐。
然而如此荒唐的事,她当时竟然信了。
原来孤独到极致的人,连最易识破的谎言也辨别不了的。
原来并非世上所有的妖都站在神佛的对立面,有那么一些,已想最悲悯伟大的佛老臣服。
果然,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些代价,他们再一次以花果山作为代价踏上了征程。
孙悟空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方才找回记忆的喜悦瞬间被冲散得无影无踪。
白色色跟在他身后,双脚似有千斤重。
他们开始用法力仔细搜寻,期望着哪里还有些活物。
终于,在花果山山顶的那棵风中飘荡的桃树苗下,一只浑身焦黑的小猴子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孙悟空迟缓的步子停下,而后执起了那只猴爪,他的指甲盖里满是污泥,仿佛先前在拼命护佑着什么。
白色色踉跄着蹲下身,为他注入了一些灵力。
小猴慢慢睁开了浑浊的双眼,他先看见白色色,眼里迸发出一阵光彩:“大王……你终于回来了……”
说着,他感觉到手背上的温暖,又转头往旁边看去,看到亮堂堂的孙悟空时,他微微眯起眼,辨认了好一会儿,而后瑟缩了下,有些迟疑地喊了声:“大、大圣爷爷……?”
孙悟空心口一窒,金眸寒如冰窖:“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呜呜呜……”小猴呜咽着哭出声来,“是青蛇姐姐带了一个叫什么惠岸的人,将我们花果山的猴子都聚集起来,屠杀殆尽了……马元帅趁他们不注意,让我跑到山顶来躲着,等、等大王回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猴子们个个摔进了水帘洞下的万丈深渊,他们死得好惨……”
“太好了,你们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小猴声音越来越微弱,可他眼中却没有半点对死亡的恐惧,像是在验证他们心中所想,小猴又道,“大王,你吩咐的事情,我有好好做到哦……”
他颤颤巍巍地从那棵桃树苗旁蓬松的土里挖出一块布条,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生死簿的缘故,花果山上的猴子或许不会老死,但也是会死的。世间千万种死法,又不是只有老死这一个选项,可弱者通常都没得选。
这些猴子死后去不了地府,到不了天上,他们不能被超度,要么成为孤魂野鬼,要么被永困地狱。
救苦救难的西天众佛和掌握因果轮回的神仙们,狠起来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怕。
白色色施法将小猴变成了一棵种子,种在了桃树苗旁边。永远也不能发芽又如何,反正这里的每只猴子、每只妖怪都已做好了成为殉道者的准备。
她也是,孙悟空亦是。
白色色接过那团被泥土浸染的布条,旋即慢慢展开,依稀可以辨别出是红色。
那断裂处用金线绣着半只傲然的猴子和半截蛇。
——她认出来,这是她当年的嫁衣,而今却已变得惨不忍睹。
即使万念俱灰跳下九重天时,她还是没舍得毁坏那件独一无二的嫁衣,而是将其扔回了花果山。
后来她在花果山自立为王,觉得上面的血腥味煞是威风,这些都是她战斗过的痕迹,是她和孙悟空反骨不屈的证明,所以她将嫁衣做成了战旗,命猴群好生护着。说不准哪天孙悟空就回来了,若是没有战旗,他会觉得丢面的,毕竟他是那样要面子的一只猴子。
想到这里,白色色忽然明白,马元帅让这只唯一活下来的小猴子走,或许只是为了让他守护战旗最后的这一角。
她在等孙悟空,花果山上的猴子们又何尝不是呢。
白色色死死抓着那块布条,泪眼婆娑地看向孙悟空。
他面对着埋葬小猴子的地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面无表情地杵着金箍棒,仿佛活化石一般,许久,也没有动一下。
他的背影萧索得仿佛突然间已瘦骨嶙峋。
狂风打在脸上,宛如刀割一般的疼,白色色逆着风为他挡了些大自然的恶意,但他始终像静止了一样。
“猴子……”她张了张唇,干涩地开口。
然而下一瞬,满肚子的安慰又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孙悟空哭了。
他会红了眼眶,也会酸了鼻头,可她从没见过他的眼泪。
她从前一度以为孙悟空是不会流泪的,他可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理应是铁石心肠。
先前越是以为多么不可能,一旦事情发生,他的眼泪也会多么让她无措。
一滴晶莹的眼泪落在了那两捧土壤上,而后奇迹般的,那棵不再长大的桃树苗忽然开始疯长,还未反应过来的孙悟空都差点被它冲了个踉跄。
像是约好了似的,很快,山上其它青涩的果子一瞬间熟得通红,漫山遍野的花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芬芳,柳枝摇动着轻盈的枝条,风吹拂起起太阳花五颜六色的波涛。
整座花果山,美丽得不似俗境。
白色色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改变,她花了五百年也没有做到的事,孙悟空的一滴眼泪做到了,这是自他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生机。
“你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
孙悟空愣愣地站起来,睫毛上还是湿润的:“他们,还有你……不怪我这般无能吗?若是我早一点醒过来,早一点识破他们的阴谋,这里也不至于两度被毁了。”
“不,”她摇了摇头,指着满山的风景,扬起明媚的笑脸,“猴子,花果山这是在欢迎你回家。”
白色色拉起孙悟空的手,跑到池子边,而后将手中的布条清洗干净了。
虽然只剩下半截,但还能用。
她又找来一根坚实的长棍,将布条稳稳扎在了上头。布条迎风展开,那半截猴子与蛇的背面,赫然刻着两个字——齐天。
飞吧,我们的信念与傲骨。
“既然小青是如来派来监视我的,那么相信很快他们便会找到这里来了。”白色色满意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说这话时像是无关痛痒。
“正合我意。”孙悟空遥遥望着那面有些惨不忍睹的战旗,也终于肆意笑了开来,“他们扣在我身上的枷锁,还有我那四万七千猴子猴孙的性命,我老孙也定要他们百倍偿还!”
“这次,我们不会再输了吧?”白色色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
“输赢不重要了。”孙悟空想了想,又补充道,“有时候赢未必是赢,输也未必是输。”
白色色似懂非懂,瞪着他:“别以为自己听了几本经书就可以不说人话了。”
孙悟空将下巴磕在她颈窝处,轻轻叹息一声,眸色黯然:“你且看着就是,这天已经烂了,输和赢还重要吗?”
然而他们等到日落,别说天兵天将,连只天马也没见到过。
这明显不符合玉帝的作风,按照他的性子,早应该火急火燎地派兵伸张正义来了。
甚至连西天佛团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与此同时,也不知怎么的,白色色胸口处开始隐隐发散着微弱的光芒,这光虽是红的,却像太阳一样刺眼。
白色色观察着千瓣红莲的异动,指尖微微发白,她扯了下孙悟空的战甲,一个可怖的想法忽然涌入她的脑海,深吸口气,她迟疑着道:“猴子,你说会不会是天庭出什么状况了?或许他们如今正因着什么自顾不暇,以至于连讨伐我们的计划也暂时搁置了?”
“自顾不暇?”孙悟空拧着眉头道,“为何这么说?”
“当初为了从地狱借取千瓣红莲,”白色色咬着唇,想到在天庭取药救许仙时,千瓣红莲曾不受控制的照射,愈发笃定道,“提婆达多曾向我要了一个条件。”
“他说,要我带他上天。”
作者有话要说:迟来的520快乐
第24章 金山寺
事情出乎了意料, 白色色和孙悟空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有些沉重。
商量片刻后,他们本想直接上天庭一探究竟,然而刚出花果山,整片天幕忽然变暗, 仿佛太阳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半块儿。
花果山地势高, 光源减少如此之多, 气候骤变,丝丝寒气从脚底冒起。
白色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她望着黑沉沉的天, 面带担忧,“要去天上看看情况吗?但若遇诈, 此行前去, 那我们就是自投罗网了。”
孙悟空点点头,认同道:“咱们且先去人间看看,若人间无异, 再往天上宣战也不迟。”
离开花果山之前, 他们再次回头看了眼那面在烈烈风中肆意舒展的战旗, 阴暗的天幕也挡不住“齐天”二字的耀眼光泽。
花果山终于能够得以重来, 即使此时这座灵气环绕的山上再无生灵,但他们相信终有一日这里还会像从前一样仙兽齐聚,灵物万千。
时间会再次赋予这片净土生命, 只需等待而已,这是谁也无法干涉的生命进程。
他们去了凡间最繁华的汴京,因孙悟空面貌怪异, 所以白色色给他戴了件兜帽在头上,堪堪遮住了他满脸的猴毛。
他们十指相扣,走在街上像对最普通不过的恋人。
不知谁家的华贵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刚出门的贵人见到邻居互相行礼打着招呼, 挑着扁担的小贩累极了,忍不住坐在有钱人家门口的石阶前休息,眨眼却被刚替主子做完事回去的小厮赶走。
谁也没将那异样暗沉的天色当回事,老一辈的人见识颇广,天狗食月的景象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更何况,天还未曾黑透,在凡人眼里,不过像没有晚霞的黄昏。
“热了这般久,这个天气可真是凉爽啊!”
“咱们赶紧燃些爆竹驱散黑暗,天狗最怕的就是吵闹了!”
“着什么急,再凉快凉快一会儿不好吗?”
……
大街上不少人都在讨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不那么美丽的黄昏。
巷道里有几个小孩在踢着蹴鞠玩儿,家里的下人出来寻,个个都不依,非吵着要吃哪哪儿的糕点蜜饯,待下人给他们买来了,那些个熊孩子吃一口却又全扔地上,哄闹着跑开,脸上一派无邪天真。
不论即将迎来的是何灾难,这些凡人都未胆怯,他们又徒劳地担忧些什么呢?
思及此,两人放缓了些脚步。
市集上传来叫卖声,卖什么的都有,孙悟空和白色色早已辟谷,是不需进食的,但孙悟空还是在一个摊位前停下了,面前那摊位上卖的正是封存好的肉干,摊主分了种类,留了试吃的装在小罐子里。
他捻起一块肉干嚼了嚼,和他在五行山下吃过的味道相差不大,也正因此,他知晓这般味道的东西绝不可能是白色色能腌制出来的。
“小伙子,我这儿的肉干好吃吧?”摊主笑呵呵地又递了些给他尝,转而又朝旁边努努嘴,“你别光顾着自己吃啊,也给你娘子递两块儿尝尝,尝得好了买些回去讨媳妇儿欢心也行!”
孙悟空嚼肉干的动作一顿,听见“娘子”、“媳妇儿”等字眼,他心头忽然生出些异样感,酥酥麻麻的,仿佛雷公轻轻劈了道响雷,在他胸口间嗡嗡鼓动。
白色色也听到了这话,她弯了弯唇,忽然出声:“老板,他姓孙。”
孙悟空皱了皱眉,还在想她为何会突然念他姓氏,那摊主堆起笑脸,了然道:“那这位就是……孙夫人了,孙夫人,您可有喜欢吃的肉干?”
孙悟空也明白过来,笑着挨个将那些个罐子都指了指:“这些都来点,我都要了。”
东西装好后,他本想拔下根猴毛变作金子,未料白色色蓦地拉了拉他,朝他摇头道:“不必如此的,我带了钱。这位老板如此上道,于情于理,都得好好感谢感谢他才是。”
白色色从头上拔下一根上好的羊脂玉簪,递给了摊主,那摊主得此宝物,连忙大呼“活菩萨”下凡。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在凡间可谓是深得民心啊。”白色色边吃肉干边调侃,嚼着嚼着,想到什么,疑惑道,“你买的肉干你不吃,怎么净塞给我?”
孙悟空没回答,只是带着她一起离开了集市。
两人并肩站在筋斗云上,他才将一块肉干摊开在手掌心里,敛了神色问道:“小白,其实我特别好奇,当年你是从哪儿找来的肉干和椰酒?你没有人身,从五行山爬到附近的市集花了多长时间?肉干和椰酒是从凡人那里得来的吧?他们怎么会给你?还有你腹部上的伤,都是怎么弄的?”
孙悟空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让白色色一愣,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沉默片刻,模棱两可地答:“就那样得来的啊,对我来说,这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我想知道细节。”孙悟空认真道,“我想知道那些我未参与的,你所有艰难的时刻都是怎么过来的。”顿了顿,他眸中凝起冷意,“我曾在观音的紫竹林看到她是怎样逼你认错的,也看到她在你身上抽出了道深入骨髓的疮口……那时你从天而降,腹部的伤口养了那么久才稍微愈合,却因为我的那些混账话再次旧伤复发……”
愈往下说,他的声音便愈发自责,白色色叹了口气,顺势抱住他,闷闷道:“那些都不重要,真的,而且那道伤口现在已经不疼了,不信……你摸摸看?”
孙悟空没动,他沉默许久,久到筋斗云在天上胡乱地翻飞,猜不透主人要去向何方。
白色色见此,将脑袋埋进他怀里,沙哑着声道:“我不怕的,再痛也不怕的,你说过,只要永不认输,我们就不会输。如今我什么都有啦,你都已经回到我身边了,还在乎那些过去做什么?这世上我唯一恐惧的不过是你褪去傲骨,记不起我们彼此,但这件事也再不会发生,我还有什么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