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在人群颓丧中,突然停住脚步。
谢若芜与谢若莲一样心神敏捷,甚至心神转换更胜谢若莲。只是南湘一个停驻,一个迟疑,她便仿佛了然于心一般,顺势转身。
南湘还未出言,便发觉谢若芜心灵相通一般,轻轻眨眼,便直赴高台之前。
这是怎样一场闹剧,她现在还看不清楚。
可是就如同谢若莲所说,浑水里,怎么着,也要借机捞条鱼才够本不是?
…………
…………
以单独一人悍勇无惧的姿态,行犯上刺驾之举,刘臾抱有的必定是一颗不回头的心。
她锋利气势逐渐在愈来愈密集包围的侍卫面前显示出穷短的兆头。
以一人之力,对抗皇宫千百英勇将士。
螳臂之力,岂能挡车?
这是让人赞叹的雄举,还是武者无知的莽撞已顾及不得。刘臾逐渐混杂其中,难以脱身,女帝早已被掩护至后方安全之处,而在暗处施放冷箭之人也停止了放箭,隐藏在暗处,不知是否被擒。
乱局初平,南湘千辛万苦,浑身衣冠凌乱也不顾,奔赴至女帝簇拥之前,谢若芜已避嫌退居在其后,并不上前晋见。
南湘见女帝安然无恙,方才叩首不起,恨不得肝脑涂地一般泣道,“臣妹护驾来迟,万死不可恕臣妹罪过。”
女帝声音愈发冰冷刺骨,此时越过重重侍卫保护,凌驾于刀剑冷锋间,冷然道,“起来罢。”
南湘重重叩首后,方才起身,仍毕恭毕敬,“谢陛下。陛下受惊了,臣妹在百官混乱潮涌中难以脱身,护驾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女帝稍一停顿,方才道,“你自顾不暇之际还能顾念着朕,不容易,朕又为何要处罚你。歹人还未擒住,你且上来,别误伤了。”
南湘诚惶诚恐的谢了恩。方才抬头,望向重重保护中的女帝。
只见女帝陛下衮冕端严丝毫不乱,数珠顶冠垂落眼前,亦静止不动,纹饰苍鹰翔九空补图束金嵌玉,通体洁白只觉高洁凛然不可逼视。
站在毫无狼狈之色的女帝之畔,是通身黑衣,神情平静的丞相。
丞相俆止大人。
南湘瞳孔微一收缩,谢恩上前。甲胄嗡嗡声中,侍卫缓缓退后,逐渐让出一条距离不过几臂的通道来,让南湘经过。
“禀陛下!刺客已然就擒!”
正当南湘前行至女帝殿前,已有人高声叩见,宣布消息。
一路有侍卫高喊向前递传,朗朗乾坤之下只觉众人皆舒出一口惊慌之气。女帝冷笑,“好,好,好,朕要好好瞧瞧这个大胆狂徒!”
女帝连续三个好字本是平静,待说到大胆狂徒四字时已愤恨之声,不可抑制。
南湘低头侍立。
她心头念头不停涌动,仿佛有种模糊的印象在脑海间呼之欲出。
参加武举的英雌才女竟是刺客;
殿前考校徐思远出人意料之举;
施放冷箭藏身在不可知处的帮手;
应对缓慢的侍卫;
胸有成竹的丞相;
…………还有什么,南湘愈发低垂了头,心知事出蹊跷,越发静默不言。
第102章 千里收骏骨,付与无穷谁断魂
喧哗缓缓平,大局然初定。
大风刮起,卷过天下大势,人心皆惶惶。
天色暗沉,土地田倾,宫门内外皆由一阵狂风掠过,淅淅沥沥的声音,南湘仰目望天,注视着逐渐下起了雨势慢慢绵密。
侍卫层层回报:陛下洪福昭天,侍卫擒敌英勇,已然擒获狂徒。
女帝面色森然,等待侍卫将贼人带至面前,不想,等待而来的却是一具再不动弹的躯体。
女帝不等侍卫禀报,看着直挺挺躺在地下毫无动静的躯干,已勃然大怒,勉力压制下一时竟无言。
丞相俆止见女帝气极急极恼火之极,此时方才站出,声音安定,试图安抚,问道,“陛下命令尔等将贼子带来,这却是怎么回事。”
领头侍卫恭谨回道,“这便是大胆行刺后被擒获的贼人。”
丞相微皱眉头,“那,怎么就死了?”
领头侍卫咽了咽唾沫,回报道,“贼人不甘束手就擒,侍卫们涌上,正将其擒获的时候,不料贼子竟自行咬破藏在口中的毒丸而亡,臣等阻拦不及——”
——“你们这群饭桶,竟生擒不住一个活人?!”女帝无法忍耐,大声怒叱。
天子怒下,侍卫通通伏地,战栗不已。
雨势如惊鞭击地,鞭鞭躯打在她们背脊之上,疼痛更不及胸中羞恼愧悔,让她们皆抬不起头来。
失望的女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内监们急急跟随其后,一片纷沓脚步声里,南湘退居一旁,袖手站立。
未有女帝召见,外臣不得随意进宫。
俆止却似乎不曾将此挂怀于胸,只见他追随女帝之后,面目神情甚至未在南湘身上停驻分秒。不,他的视线甚至不屑在已然死去的刺客身上掠过。
他目视惊心动魄的乱局如同一场闹剧。仿佛这一切还不足让他入眼挂心。
这个丞相,好生深沉的城府。摸不透,摸不透。
南湘以连绵视线追随他远去的背影。
这个不动神色的丞相爷,是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一向淡定,还是因为,一切他早已胸有成竹,这场表演,他不屑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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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喧嚣落地,还等聆听女帝回宫圣断。
贼子躯体已被九门衙门收押。仅剩的举子舒渠徐思远张书茗等人暂时被拘禁。宫门已闭,宫廷禁地被周郁芳率禁军驻守。
而兵部尚书舒砚则请了陛下旨意,今城守备封锁了城门,禁止出入。百姓亦闭门闭户,心知天下出了大事,平头百姓唯有关好门窗勉强躲避风雨。
而南湘则在侍卫簇拥之下,出了宫门。一路驱驰走上宫道,正要出今城城门时,还被守门将士拦住。
“九门已封,禁止出入,还望大人海涵。”穿甲衣的将士,有礼却强硬的阻拦马车前行。
杏下车,也不与寻常一般顽笑,神情严肃,道,“这是端木王女驾辕,还不放行。”
将士看了眼马车上徽记,认清那金凤展翅,却还是低头,姿态虽恭谨却依旧阻拦,没有避开之意,“小人给端木王女请安,只是圣命在上,九门皆闭不得出行,小人不敢擅自放行,还望殿下海涵。”
杏还想出言再说些什么,南湘在马车里唤道,“杏。”
杏凑过身去,南湘轻轻掀开帘子,附耳道,“且等等。”自然是有人会给宫中报信的。
“是。”杏低低应了。
果不出南湘所料,未过多久,便有快马带着宫中旨意过来。
守卫接旨看明之后,方才开门让南湘一行人通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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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场科举选拔,最后竟然成为犯上行刺的乱局,世事变化,真是出乎意料啊。”
南湘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王府,接过杏递上来压惊的春茶,外面淅淅沥沥的大雨倾盆而下,连绵不绝。
杏本要请来王府太医流风为南湘开一些镇定安心的药,被南湘摆摆手拒绝了,“哪就有那么娇贵呢。”
南湘坐在窗边,稍稍松口气,便不能停歇下来。工作,还是要继续做的。她稍一思虑,便让杏将囚禁于府中的憨园放出来。
未等多时,便见一身素服的憨园走了进来,沉默半晌,低头行礼。
南湘打量他,虽然服侍清减,可通身还算干净的。面目神色也不复先前跳脱刁钻,眼前的憨园,没有多余脂粉涂抹,没有乔装打扮,也没有故意做作的神情,这便是他原原本本的面目。
就这么清清爽爽的一张脸,却让南湘看得顺眼多了。
南湘虽不指望他能像他的同事谨和那般进退有素,但小小惩戒之下能让他心有悔改,便已够让她欣喜了。
南湘抿抿嘴,让他坐了。
他坐下,后想起什么,又重新站起身来,说了一声,“谢王女。”
南湘又问他近况如何,可有反思。
他老老实实的回答,“一开始不甘心,后面才意识到自己举止任性妄为之处,简直难堪,我已经彻彻底底悔过……”
南湘满意颔首,方才进入正题,“现今的你,可愿为我再战?”
憨园迅即抬头,眼神重现光芒,仿佛那个任性妄为,天之天高地厚的憨园之影掠过周身,可瞬间却又黯淡下来。
南湘并不觉受挫,安定声音,微露安抚神色,再问,“你可愿意为我,再战?”
沉默之下,憨园心中则如同云层慢慢层叠积水慢慢汇聚,他咬牙,再次抬头,眼眸中已然带有出鞘一般的坚定神色,“憨园,愿意。”
窗外风雨淅淅,他心中也有光影电击,让他浑身战栗,不得安宁。
他心潮涌动,回忆连绵不绝。当初那个愤慨绝望的少年郎,斗酒百壶,醉酒之后慨然长哭,绝望是潮水汹涌灭顶,让他不能自控。
他曾责怪上苍戏弄,曾叹惋天地不公,曾愤怒痛惜,抱怨憎恶。他借着酒醉,在谨和面前失声痛哭:为何他们真心仰慕的女子,竟一朝生变,光芒退减风采顿失,仿佛一切在朝夕之间颠倒改变。
心死如灰,行事则愈发偏激无理。拦车相认,楼间卖花试探,在她面前肆意戏弄,随心性行事,一直到后面戏弄徐思远,却反被囚困,最后,竟被她所救,——他被捆缚在房中,她破门而入的身形仿佛天神重新眷顾世间。
仿佛从一场不可脱身的噩梦中清醒过来的他,逐渐在她不在意的微笑里发现自身的可笑。
他的失意惆怅,他的偏激倔强,在她的不在意里变得何其可笑。
被禁足于王府中的这段时间,他虽见不了她,可看守之人口口声声便是这个端木王女,王女殿下。这个收敛锋芒的,同时,也缓慢展露着风采的女子,难道不是他所珍视崇敬的端木王女么?虽有不同,可难道这样便不是她了么?
归根究底,他难道不是因为她竟将他彻头彻尾忘记,而心生绝望之意行偏激落魄之举,甚至试图以幼稚可笑的挑衅来博取她的瞩目。他多可笑,多可笑啊。
而今,她依旧是这般从容微笑,他的心境却截然不同。——憨园抬起额头,神色坚定,面对南湘问话,他毫不迟疑,他亦不再迟疑,“憨园,愿意。”
第103章 事后怅余音,事无两样人心别
所谓武举,开场闹得气势喧嚣,收场却惨淡异常。
女帝钦点的前三甲里,虽入朝获取了官职,可处在机要处的却是寥寥。
大多数则入了侍卫,被大内总管约束着,只能在宫门之外行走,暂且不得轻入宫闱惊扰圣听。
武举人里面竟然出了行刺的贼子,本来光辉无不的武举名头瞬间一败涂地。
连获取了武状元头衔的舒渠,在被解除了拘禁之后,也打不起半分精神来。
她颓丧坐在椅子上,无视这一桌子美味菜肴。
她的父亲看着一向意气风发的儿子此遭一举夺魁,却仿佛受挫一般垂头丧气,不由心疼道,“我儿,为父知道你心中委屈,不过陛下知道你清白,现在洗脱嫌疑,更钦点你为状元,你还担忧些什么呢。”
舒渠依旧低垂着头,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无趣萧索,“什么武举什么状元,简直是一场……一场……唉!”
舒渠犹豫半晌,终究不好抱怨,见她父亲担心的坐在身旁,胸中一时有无尽酸楚委屈需要倾吐一般,又道:
“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出现在武举中,甚至就是入了最后一场殿试的武举人里,这怎么让天下人信服,再说,我这个状元头衔来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到底是别人有心相让,还是另有所图,谁又说得清呢?还不如不要这举人来得好!”
话到最后,便已是无尽的嫌弃失落。少女一朝受挫,自然心生颓丧,也是意料之中。
做父亲的不好多说,只得幽幽一叹,自己精彩夺目的孩儿,怀揣着无尽的期待和向往,最后得到的却是如此的失落和彷徨,做父亲的又如何不心疼?
舒渠母亲亦是朝中要员,下朝后苦劝舒渠良久,仍没有多少转变。
直到舒渠舅母,兵部尚书舒砚归来,刚换下官袍,便唤人,请侄女舒渠过府一聚。
舒渠面对舅母,方扫却神情上的萧索,勉强提起一抹笑容道,“舅母辛苦了。”
舒砚摆摆手,让她不必如此,自己也开门见山,“孩子,你受委屈了。只是举子中竟出了这么件事,只有先行监禁一一洗脱了嫌疑,才能放出来,虽然你是我们舒家骄傲,出生名门不可能做那等事情,可到底是公正宣判后方才坦荡荡,这一点你不要心里责怪舅母、你娘不救助你,更不要在心中怨怼陛下,陛下也是为了武举着想,只有洗脱了嫌疑,天下人才能信服你状元之名啊。”
苦口婆心,舒渠哪有不听的,“舅母所言极是,舒渠谨记在心。”
“再有,便是状元这一名头。你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与那徐思远更是伯仲之间。你不要胡思乱想,什么有意想让又是什么得来不正,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争也争不来。状元是什么,状元不是争斗出来的,状元是陛下钦点的!”舒砚一语中的,直直看着舒渠微有些吃惊的面容,又道,“陛下心中早有盘算,即便那徐思远赢了你,也未必是状元,知道为什么吗?”
舒渠略一作想,心神突然汇聚,她猛然抬头,又了悟的吹了下去。
微顿,方才缓缓答道,“因为,徐思远的出身……”
舒砚见侄女心思活络,心中一时欣慰,“兴科举得罪了多少人,如果这状元之名给了徐思远,以她一介白衣,若世家贵族发难,她又怎么能受得住?与其见着一个将才损毁在朝堂倾轧中,还不如扶持一个既有才也有家世的人,比如说,你。侄女你文武双全,又是我们舒家嫡出的女子阖府的骄傲,状元之位不属于你还会属于谁?如果说有什么变数,那也只能是因为我是主考,所以你得避嫌。可是陛下早已说了,举贤不避亲,那你虽是我侄女,可少年英雌夺目,大家有目共睹,又岂会有人会说你闲话?”
舒渠神色略展,身形稍稍放松开来,舒砚又道:
“如果你担心的是自己前途的话,那更是不必要的了。武举人本是百里,不,是千里挑一,既然是良才陛下绝不会弃之不用。而你,才能家世都有,女帝更不会将你闲置一边,如果暂且将你放在冷门处,也是为了你以后着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越是珍爱你,此时越要冷淡你,你可要知道这个道理,不要心怀疑虑甚至怨恨。”
“舒渠谨记于心,从不敢生出这等思想来。”舒渠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道。
舒砚哈哈大笑,扶起谨慎的侄女,此时神情更为和蔼,“咳,好孩子,好孩子,老妇就知道你心中清楚,绝不会胡思乱想。你长了舒家脸面,来,老妇敬你一杯!”
“岂敢劳动舅母,舅母用心良苦,该是小辈敬长辈的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