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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懂了吗。
看懂了吧。
如此白话,不故作晦涩,国风越发能了解她这个下里巴人的品味了。记得当初第一封信,还是一首律诗,现在索性就这样闲闲的文字。
只是,他这个人,虽然形式有所变化,可心思还是这样的复杂晦涩,从来不好好明说。
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只能看一方宅院,想去旷野领略真正的秋景萧瑟,你明说啊。我虽不能远走,可带你去郊区看看麦田麦穗还是其他的,枯藤老树昏鸦,都可以的啊。
你又说起谢若莲,咳,我和谢若莲其实接触不多,你看似闲散提起,其实是有心在意吧,明说又如何呢?你就是吃醋了吧国风大少爷……
我和你母亲商量什么你不想知道,也不打算去关心。你委婉的劝导我说,做一个隔岸观火的看火人(你还指望看花?哪有花可看,不引火烧身就是侥幸了),你也是委婉的表达你的态度。
你不关心。并且你建议我,也不要参与。更不要指望,你去参与或者劝说你的母亲去参与,——我也挺佩服我自己的,从你的一封语意不明的信件里能得到这些信息,也不容易了。
多谢你的菊花。我还不想死,不用奠祭我。
至于,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南湘微微闭了眼。
花谢凋残,无可采处。
懂了吗?
懂了吧。南湘重新睁开眼睛,缓缓微笑,对着等待半晌的杏笑道,“准备车马,我们再访国母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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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依旧登门,再次拜访国母府。
每次都是国母,南线下了马车,站在匾牌之下,微露苦笑。干嘛就叫国母呢,每次她脑海里都跳出了宋庆龄宋国母三个字来,咳——
依旧是客套的寒暄旨意,话语还是未到正题。
上次谈论的是茶,这次是菜肴。因为这次南湘努力使自己脸皮比城墙还厚,厚到一只喝茶水闲聊天,直到别人不得不留饭,才“勉为其难”举筷同吃。
可惜国风依然并未同桌而坐,他并不赴宴亦不出现。只是南湘早已意料到,所以并不失落吃惊,施施然坐下,环顾一圈,微笑感谢。
“菜肴,靠近大奚西面之地食物偏辣,因天气潮湿易生风湿,须以辣子驱赶。辣一味又有分支,麻辣,酸辣,辛辣,相似又不同。靠海面潮湿,嗜甘甜,鲜香。因南地日照充足,植物长势良好,糖分亦积累丰富,再有南方男女皆轻软娇贵,受不得重味,而在锦官一上至畅国,民风开放,随高度升高而愈加寒冷,自然以填补营养的食物为第一选择,天下百家食亦是学问……”
南湘本是个自恃礼貌周全的人,寝不语食不言,只是今天得破例一遭,奈何这个老丞相国勋国母大人是个好奇追文的人呢,所以只有抖擞精神,慷慨陈词,再作打算。
“东南西北皆有其味,今城呢?”老丞相饶有兴致发问道。
“今城为一国之都城,圣音之心,离水、寒江于今城相汇。自北向南,由西至东,均可从今城而过。所以采各家之长,汇聚天下美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才是今城风格。”
老丞相颔首点头,表示赞同。
身边侍女布菜,小厮服侍,美味佳肴,周身一片繁华祥和。
丞相之夫则不停让南湘尝试各种食物,“王女,您尝尝这道清塘雪藕,这金沙拍岸是由山药红苕所做,不知可否符合您口味……”
仿佛将南湘视为自家人一般,有时竟会亲自夹菜,后觉失礼,要收回筷子时南湘已接过,欢喜道谢。
她很少遇见这种,能将自己视为家中小辈一般关心的人了,她甚至很少遇到如此善意,所以此时只觉欣喜。
南湘只觉得,虽然国风一身清贵骄人风度神似其母,可那和暖透澈的眼眸,悠远温柔的眉梢,则与其父一模一样。
归咎到底,看似固执高傲,嘴边总是不饶人的国风,也拥有同样一颗温柔的心么?
待用过饭之后,再无理由停留,南湘只得告辞,出门回府时,杏问同样的问题,“王女今日怎样?”
“老丞相的丈夫真是个温柔的人,一点也不忌惮我此时身份微妙。”南湘微有感叹,“如果他真是我未来公公,也不得不让人觉得开心。——只怕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
杏安抚道,“老丞相受先帝恩惠颇多,王女还请放心。”
第108章 登门国母府,回转寒暄道是非(三)
待第三次拜访国母府,继客套,寒暄,喝茶,吃饭之后,南湘这次被请去书房相谈。
书房啊,又近了一步。
南湘对自己表现,颇为满意。
待在侍从带领下走到书房时,她一时控制不住情不自禁流露出惊叹之色。素云喜怒不形于色,她功力委实浅薄做不到。
——不过这真是十分壮观的场景。
南湘本已觉得自己拥有一个藏量颇为丰富的书房,颇为自得,可此地四面皆书,中间书柜林立如山林,尚且垒得满满当当,这满壁满眼的书册,实在壮观。
老丞相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素知端木王女文采风流,今日特请王女至此陋室一观。”
“国母府书香门第,果如其然。”南湘诚心诚意的赞道。
“皆是爱书之人,倒有向王女探讨学习之心了。”老丞相一笑置之,坦然接受南湘赞叹。
南湘一向谦虚,此时更是面露惭愧之色,连忙推拒,“哪里,南湘不过闲暇爱好,岂敢言之探讨。”
“老朽不过朽木一棵,不如现在学子满腹锦绣了。——不知王女可爱书?”老丞相微笑摇头,却仿佛趁其不备,突然发问。
南湘不防备之下,一时凭借直觉回答,“爱。”
“何为爱?”老丞相紧追其后,继续发问,不给南湘喘息休息机会。
南湘调整状态,迎接一波接一波的询问,不,这哪里只是询问呢,这是参加抢答节目,稍一迟疑便失去机会,“爱书如命,且视为生活必不可缺之物。”
老丞相紧追不放,语气虽依旧平缓,语速却咄咄不放,“命,又是什么。”
南湘亦迅速回复,丝毫不加以多余的考虑,“性命,便是活着,转瞬亦漫长,人世间一遭。”
老丞相再问:“活着是什么。”
“活着,呵——可以看书,赏花,吃茶,喝酒,与知心人相谈。”南湘仿佛被激出放抗之心来,每当老丞相不间断提出问题,她已无需思考,只凭直觉本能不间断回答。
她知道,老狐狸正在考校她,自由抒发便好,她要知道她南湘是个怎样的人,她便明明白白原原本本让老丞相知道。
不矫情,不掩饰,不做作。
她便是他。
南湘不觉微微露出清和笑意来。
“王女思维好生敏捷。”连番轰炸,老丞相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微微欠身缓和神色,微微带笑赞道。
“实不敢当。”南湘仍旧不敢放松,微有紧绷,谦虚道。
是的,哪里有南湘放松的机会呢?这个老狐狸从容一笑,语意看似清和,气势却逼人得很,“请容老妇再问,王女可爱诗?”
“爱。”南湘回答的极快,老丞相微微展开唇角,似微笑,他到此时方才把刚才看似随意抽出的一本书册举起,让南湘看见其名字,他知道此时方才有进入正题的意思:
“此书收录诗三千,王女可有其中独爱的?”
唐诗三百首。
三百又怎是全唐诗?
南湘坦然道,“确实有偏爱的词句,却无独爱。”
“噢,王女三千都爱?”老丞相挑眉,好似微微带了点惊诧。
南湘不明白她吃惊什么,却自知事情走向好像不太妙,则越发谨慎做答,“诗又何止三千?此书收录的三千古诗皆是千挑万选,皆是精彩至极,南湘凭本心所好,自然有所偏爱。”
老丞相循循善诱,虽有紧追不舍的纠结缠斗,却无咄咄逼人的锋利,“那王女为何偏爱其中数首?”
“因诗极致工巧精致而爱,因旷达高远而爱,因真挚动人而爱,因风流宛转而爱,因心中共鸣同有感触而爱。”南湘微微垂了垂睫毛,带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个问题,她也同国风讨论过。
记得面对国风纸上询问,她不加思考,提笔便写上那五句话。工巧精致,旷达高远,真挚动人,风流宛转,心有感触。
与诗句,与世事,甚至与人交往,难道不是这样吗。
莫非她与国风所有的信件交流,这位丞相都曾看过?呀,那棵真算是侵犯隐私了吧。南湘一笑了之,不再深想。
——“为何不独爱一首?”老丞相仿佛最后言尽于此。她不再发问,亦不再咄咄逼人,抢人性命一般,她甚至面带笑意,从容温和,却自信自满,仿佛早将时局掌控手中。
她是从来不曾输过,不败的胜者。
而本来自恃表现不错,颇为惊喜开心的南湘,直到此时,方才明白。
方才明白,这一系列的问题,由她口中,是什么意思。
究竟如何,原因如何,原来都只是这样。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终于只能默然。
南湘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只能哑然。
她仿佛听到了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这声叹息那么悠长,又那么短促,影影绰绰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边。那声叹息,好似出自她口中,又仿佛是对面那个从容掌控全局的老丞相一生难得的嗟叹,又好似隐藏在帘幕之后未知性命的人士,在看完这场论断后,无奈的最后一声感言。
一切答案,只能凝结为一声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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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出府,夕阳已坠,杏牵马上前轻声询问,“今日王女进展如何?”
南湘沉默,面容好像笑僵了,虚浮在面上,好似一层面具或者薄膜。只是莫名的,她嘴边还微有笑意,这股笑意单薄,却是冷的,自嘲的,——很少出现在自己王女身上的,杏心中一惊,已有不好的想法在心中萌生。
南湘声音轻轻,只吐露两个字,“不好。”便转身上车,
杏陪侍一旁,只听南湘脚步微微停下,仿佛思虑良久最终吐出一般,沉甸甸的,牵挂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可她圣音又是这样的轻,仿佛没有重量,“自取其辱啊。”
“王女为何突然——?”杏不解问道。
自己王女一朝下定决心,居然会有疲惫收回的道理,这是怎么回事。
“丞相要求我专一,我确实也觉得,专一是挑选良人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可是……”南湘欲言又止,依旧沉默。
“……王女可是要将诸位公子,休回……休回……”话到如此,杏已觉难堪,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南湘沉默用手指按压眉头,半晌轻轻摇头,“怎么可能呢。”
“如果此路是在不通,也只有罢了。先前的我太过自私,随意将他人的幸福强行牵扯在自己身上,不懂得何谓专一,本已辜负了他们太多,而此时为求自保,更要弃他们于不顾,我又有如何面目面对?”
能有让人信服的理由,正大光明的出走,当然是好的。
可是如果不行,那便只有偷溜。
偷溜,说难倒也不难,杏已经通关凭鉴虚假的人份户籍证明做好,钱财具备,随时可以出发。可她为什么要犹豫?
为什么犹豫,理由多简单啊。
一个人偷溜简单,这一家子人偷溜,又怎么可能个轻易简单的事情?
如此迁就老丞相,意欲联姻,也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带着她那一大家子安全脱离啊。若只有一人,两袖清风,简简单单,有多容易,她随时都可走。
可是有种东西叫责任。
她已经愧疚了,她顶替了这个身子,因为自己莫须有的神经质的信念,不能容忍自己随意亲近,更被说与这些可亲可敬的男子们相爱。她知道他们可亲可敬,是难得的,甚至是她平生前所未有,不曾遇见过的优秀男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轻易爱上他们,因为心中那个确实莫名其妙,自己也厌烦的感情洁癖。
感情本就是一心一意的简单事情,而如今这么复杂,又岂能轻言爱呢?
在无法付出真心的时候,她只能尽量照顾好他们,安抚,照顾,成为友人,而如今,她本来就欠了他们这么多,这么多,如果她为了自己一颗脑袋便要丢弃他们不顾,——她的良心不允许。
她做不到。
杏垂下眼睫,她知晓自己王女的无奈,她懂,她的王女是个内心柔软的良善之人,如此努力,不仅为了自保,同时也是为了保护被王府庇护同时也被王府牵连的笼中鸟。
话虽轻松,可回府后,南湘一夜没有好眠,辗转反侧,思前想后。待第二日尚未日出之时便已起床。杏本该是专管行走之时,更衣洗漱之事本该由小厮打理,只是她知晓自己王女心中不愉,便不假手他人,自己亲自服侍。
“还是应该去道别一下,总得说清楚。”南湘沉吟良久,最终决定。
四入国公府。路途已太过熟悉,南湘目不斜视入正院来。老丞相,国勋国母,国风的母亲则端坐堂前,依旧是那般沉着收敛之气。
南湘与她各自见礼还礼后,方才端肃微带笑意,道,“南湘冒昧,屡次打扰。昨日南湘无言以对国母问题,并非词穷,而是内心郁结难以述说,今日特来回答未解决的问题。”
南湘见丞相颔首微笑,亦平静以微笑回应,她语速不急不缓,不快不慢:
“诗词是好,可皆是玩物。只能以喜欢,不喜欢衡量之。其实此对比差矣,爱非同于喜欢,比简单的相互倾心更复杂,更需要承担,更有责任二字在其上。”
“对诗词词句风格的偏爱是个人喜好,爱则不同,既爱了,又岂有舍弃的道理?背负的责任虽沉重,虽难以负累,虽是自找的麻烦,却也是不可推卸的。”
“小王,告辞。”
在一只老狐狸面前伪装深沉实在是不容易。南湘努力保持充沛气势转过身躯,且在最后,终于卖弄了一把小王二字,自觉心虚,但是却过瘾。
可惜。
不过事情也并非全无转圜于地。南湘跨出国母府门槛时,微微顿了顿。嚣张咆哮一番,心意反倒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