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得她,近日总被董曦之事牵挂在心,一直没有轻松神色,今日也是难得脱下负担,展颜微笑。
如此一夜一过,盛夏的树叶一夜脱色坠落,秋日萧瑟的风景竟来得这般快。
梅容终于回来了。
这消息并非来自王府之内,倒是其外酬堂人士所流传的碎语,被憨园撷取花朵一般听来,将消息又递进王府。
南湘莫名其妙,怎么回来还弄得这般神神秘秘?他回来的消息竟然还通过别处得来,想来有些蹊跷,所以不等梅容自行前来汇报,南湘已经亲去梅坞。
刚入门洞,就见小厮绫子匆忙捧着金盆从廊下走过,杏扬声唤住他,“绫子,梅容公子在否。”
南湘则袖手慢慢走近廊下。
却见绫子神色闪烁起来,竟是一副想躲躲不了的模样。
南湘心中生疑。
绫子张嘴便要大声宣道,还未等“王女——”二字出口,南湘便已出手拦住。
“不用嚷嚷了,我自己进去。”南湘轻轻挑帘便入。
杏守候在外。
眼见绫子神色不定,颇有几分张皇,不由奇怪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竟如此慌张,见到王女连半分礼数都没有了。”
绫子神色一苦,将将要哭出来一般,“不是……我……公子他……”
绫子支吾半晌,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自己叹了一声,垂下脸去。
杏面色放冷,“吞吞吐吐作甚。”见绫子不答,杏疑惑的挑眉,“莫非,里面藏有……”
绫子一惊,正要慌忙进屋,又突然想起王女已然走走进,更是左右为难得很。
杏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
见他双手还捧着金盆,竟也不放下,便道,“你把盆放下呗。”
绫子更是悚然一惊。
杏奇怪的望他一眼,眼神顺势落到那盆中水上,瞬时她也不由一呆。
“……女娲呐。”杏眼神胶凝,竟有些哑然了。
——那满盆血色,随着少年微颤的手,略有涟漪,正微微动荡着。
第170章 梅坞
南湘挑帘自行,一路上皆不见其他小厮,似被故意支开,心中更是疑惑。
至最后一进,方是梅容卧室,也不见主仆身影。
南湘站定,半晌,微微皱起眉来。
里面却有声音不耐烦的扬声道,“你呆在外面干什么!”
这声音锋利刻骨,应是梅容无疑。
南湘进退不是,默叹一口气,只希望里面情景不要让她太过难堪尴尬便足矣——她慢慢走进去。
入屋后,顿觉暗沉。
此处窗帘尽数拉上,朗朗乾坤之下他这儿反倒一片黑洞洞。
隐隐约约可见着一个身影躺在床榻之上,一只脚却杵在地上,半袖亦随之委落在地,像一滩血迹。
那人见脚步声复又停止,不耐道,“蠢货——”
南湘愈走进则愈发感觉怪异。
窗帘拉得密密实实,火烛无风却似不能照亮一般,梅容一直隐在帘后影影绰绰。
喘息声却出粗砺,似有艰难。
南湘面色瞬间一白,脚步正要停下来时,却又突然听到咳嗽声。
南湘近日照顾董曦,早听惯咳嗽,可他并非董曦那般咳得喘不过起来连续,反而是——
南湘心中一凛,快步走了过去。
梅容似察觉不对,睁眼一看,自己王女已然走到面前来。
他震惊之下,忙扯拢衣衫,尽力坐起身来,奈何差点摔落在地上。
他一时颇有些狼狈。——能让梅容显得狼狈是多么不容易呵,尽管如此,他却仍是一把不正经的声音,索性就这般摊着说道,“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半点声也没,鬼似的,真真吓人。”
南湘半点也不理睬,只一把撕开他拽得紧紧的衣襟。
梅容笑得不老实,“您真急色——”话语不断,只愿牵制开南湘心神,手却不停招架着,不愿让南湘看到。
尽管嘴上说得轻松,额头上却密密实实冒出汗来。
南湘避开他挡住的手,拉开他衣襟一看,一声冷抽迸出嘴中。
“你,你——”南湘竟结巴起来。
眼睛瞬间便红了,却并非只是泪意。
“我去找流风!”南湘转身便走,梅容一把扯住南湘衣摆一角。
“殿下!殿下——”梅容一声断喝,而后立即放软了声音,“殿下,您忘了我本身便是医师么,还叫那老东西过来做什么?”
南湘并不听从,虽勉强转过身来,眼神却固执不变,“你伤口……”
仅仅一瞥,也能看见狰狞的伤口。在心脏旁边,那么深……旁边肌肉已死尽是深色的黑,而猩红的血仍不断流下,竟是要命的伤口!
梅容声音温和,只抓着南湘衣袍不放,“得把毒液清除解毒了,方能止血。这不是什么大事。”
南湘不欲与他多罗嗦,大声唤道,“杏!唤流风过来!”
梅容阻拦不及,也抢声道,“无需他多事,王女……您放心便是啊……”他疲倦的躺着,费力的抓住南湘衣袍,仿佛救命的稻草。
直到现在,还无所谓的笑。
……
“梅容公子身上多处伤口,剑刀伤外,还有箭伤。且伤口中毒,定是锋上淬有毒药。”流风皱着眉道。
南湘急问,“可有法解?”
流风道,“自是有法,只是——”
梅容在旁边躺着,此时冷冷一笑,打断他的话语,“哪里要你马后放炮,我自己早解了。”
流风不以为意,接过梅容话头道,“是,万幸的是梅容公子已然解毒,割除死肉,剔除坏骨,挤出毒血……公子当真不逊女流,流风敬佩。”
梅容更是一声冷笑。
南湘问道,“可伤口还未止血,又伤及心脏……”
流风道,“最为险恶的便是胸膛上的创口,如斯深之伤口,引毒深入,虽然公子挤血疗伤,让伤口迟迟不能愈合,但挤出毒血后再要止血,却也并非太难。”
南湘微微松了口气。
“我这有生肌止血丸一瓶,另有草药需煎服,公子休养数月,应可愈合。”流风写下药方,交与南湘。
南湘即刻让小厮绫子煎药,半点时间也不浪费。
流风提着药箱告辞而去。
梅容连挥手都嫌麻烦,冷冷送他一个冰冷眼神,自己靠在床板上,不屑道,“谁稀罕这种九流大夫药。”
南湘看他一眼。
忍耐半晌,虽知道他此时情形不好,却忍耐不住,还是开口道,“受伤了……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梅容一怔。
尔后慢慢微笑,竟如花缓慢绽放一般美丽柔和。
他轻声道,“小伤而已,何必惊扰王女呢。”
“若是我没发现,你是打算一直瞒着我?”南湘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梅容轻松而温柔的脸。
他此时神色柔和得几能融化坚冰,“欺瞒之罪,确实不能饶恕,梅容知错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南湘面前说出知错二字,南湘却不领情。
她慢慢坐在床边。
静置了半晌,缓慢闭上双眼。
“我无用,竟只能让你们涉险。”
梅容一直牵着南湘的手,他双手冰冷,却似乎要努力温暖对方,他不在意的笑笑,“什么险地,几只跳梁小丑而已,不过是老子大意了。”
南湘摇摇头,“我哪里不知道你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人——”
她猛地紧咬住下唇,几乎咬破。
“——究竟是什么人把你变成了这样。”
梅容神色却莫名一怔。
他看着面前女子憔悴的脸,多日未曾休息好眠,眼底血丝密布,更显得瞳孔血红一片。
煞红的眼,修罗一般,仿佛昔日的王女……
梅容嗓间一片干涩咽不下。
可是嫌弃他,没有用处了么。是发现,他也不过如此,失望了么。
却仍努力做出不在意的姿态来,“王女莫小觑了我,纵然阴沟里翻了船,但几只跳梁小丑也不至于让您动气。”
南湘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梅容自知不能揭过,内心暗叹一口气,轻描淡写的道来,“那日我去锦官城——”
……
夏日祭之前,梅容被南湘遣去锦州锦官城。
临行前,梅容懒洋洋的叹口气,“哎,杀鸡也要用牛刀啊~”
他痴缠了半天,南湘勉强让他亲了亲耳垂,他意犹未尽的欲往下行时,南湘一把推开他,快速道,“你知道你此行要做什么吗——”
梅容不甘心的挣扎了一番,最后只得丧气道,“当耳目,当探子,当四处觅食寻找破绽消息的老鼠。”
南湘一推他,“走吧走吧,莫要空手而回。”
梅容被她推推搡搡的出门了,仍不死心的喃喃道,“这种事,怎么也要我这个酬堂管事亲自出马呢……”
“探听消息是你酬堂分内之事,江湖人士你岂有不熟的?更何况你和徐思远又见过面,不是最好的人选么。”
梅容撇撇嘴。
恋恋不舍的又将南湘紧紧搂住,看着面前女子忍耐的脸,还是忍不住亲了亲,方才得逞的飘然远去。
只有南湘一个人站在原地,使劲用袖子擦脸不提。
第171章 梅容 上
梅容此次出今,一路向西,将从今城至大奚边界蓉城一路打点,后又直下锦官城,探望久未谋面的徐思远,以及那神龙不见首尾的神秘师母。
开始倒还算顺利。虽有尾巴,可他仗着身法高超,手中冷剑犀利,不过几里路程便可轻松甩掉盯梢。
那些有能跟上的,他也费不了多少力气,一剑结果了,方是痛快。
他一路行来,检验过沿途所安排的线路,各色驿站暗桩,私治田产,私访庙宇。又将其间疏漏之处一一修改,一路打点,手下儿郎早早埋下的暗桩如今大多成熟安稳,若有一日,王女当真要走上这么条路,倒也便宜。
他放飞信鸽,眼见鸽翅掠过屋脊,腾空飞翔,转身骑马,右手加上一鞭,骏马立即腾起烟尘而去。
没甚空闲可以歇息,抬眼望去,下站便是边境线上的蓉城。
从今城,至蓉城一路,他花了最多的心思。王女所想,他心中隐约猜到一二,笃定这条线路日后必定重要,便吩咐手下儿郎着重于此线,而今更轮到他亲自出马。
他在蓉城盘桓几日,摸清此处地界,仔细录下。
伏在案上,将路上之事一一写下。他本是个不耐烦笔墨之人,偏偏进了王府,做了王女左右之手,自此身边册页就没有绝迹过。
他万般不耐烦,动辄撕纸裂帛,摔砚掷笔,平日在梅坞有小子们小心翼翼的收拾了,重新备上齐全的送过来,待出了门——
梅容写得心烦,簇新纸业上啪的就是一点墨迹从笔尖滴下。
触目惊痕的一点。
他几把揉了,内力一使,尽数化为碎灰,一把掷出。不知那王女现在在作甚,估计又耗在谢园里罢了,也不知那破园子有什么好的,竟这么一往情深……梅容看着手下一笔乱字,眉头紧蹙,只得一把揉了,半晌才摊开纸页从头再来。
心头委实恼火。
……
待万事皆备,他便从蓉城离开,转至锦州锦官城。
至锦官城,无需多打听,便寻到了徐思远。
梅容把自己王女交代的话带上,问好间,他仔细观察了徐思远其人景况。
此君长胖了些,富态了些,眼神亦坚定成熟了些。当日秦淮上惊变,他有幸护保护自己王女,也与这徐思远有一面之缘。
至于她那师母,徐思远倒颇为风雅的说道,“家师只愿‘霁月光风同作伴,青山绿水共为邻’,世俗事物不萦于心,我为弟子也深感敬佩。 ”
当真做作得很。梅容心下不屑。
不屑之余,他少不了得亲自寻这位仙人师傅一趟。
隐士居于深山,当真不错。梅容接连三次回到原处,看着自己设下的标记,只能失笑。
山中古怪,总不见出路,梅容自知此处有奇门遁甲为障,偏偏他不擅此道。只得冒险,毁去不少树林。剑走偏锋,其实也是为逼出此人一见。
果不其然,远远听见有吟诗,其声高远旷达:
“独处高峰上,白云去复还。群山拥足下,岚雾出岫间。
坐观天地阔,静听古今闲。天真亦无妄。明暗落山前 。”
人影未至,声音先闻。
梅容持剑等待。
偏偏并无人影,正全神凝住屏息等待时,却莫名横空飞来一只悬空扫帚,不见人影,但闻扫帚挟带的犀利冷风,这般连劈带砍,竟生生要把他赶到山下去。
他虽然仗着身法出众,奈何这柄扫帚硬是犀利得很,让他也不得不狼狈的半跑半滚的下了山来。
徐思远似非常了然,早已捧着簇新的衣衫在下面等着了。
他忙站直身,拍了拍身上土,故作无恙的挑眉一笑,“山上风景甚妙。”
徐思远道,“正是,常有人因此忘记脚下坎坷,跌下山来。”
梅容无视之,长笑两声走人不提。只是心中本就有一腔郁结,更添此番恼火,走回路上愈发不爽,他顺手劈开一株千年榕木,树干轰然倒塌,倒唬得在后面跟着的徐思远一跳。
……
此去受挫,梅容也不死心,心中一口气堵着,让他偏偏便要往此山寻去。
这神秘隐士徐思远之师本只是王女心下疑惑,倒也与大局无甚关系,只是遣他稍加打探,并不求什么结果。
偏偏他受挫之后,心中咽不下,使了百分心思。
复又来回几次,却都被阻拦在山门下。
又不可鲁莽烧山,他威胁了几句,举起手中火炬正要燃点,——当然只是唬人罢了,谁想突然一阵冷雨浇下。
他愣然,心中一惊,这竟是有施雨之能的高人!
他心中雷电般迅速转圜,身姿更是迅即,风雷一般跳出此地。
偏偏那雷雨只绕着他头顶浇下,片刻不离身。
他飞速掠开,那雷雨也紧紧跟着,直到他掠出山门外,方才收了雨势。
梅容心惊不已。
自己究竟惹上了何方的高人,竟有如此神力。
……
百法齐出皆不行,只得徒步前行。
偏偏那扫帚当真厉害,让他自恃身法出众,也不免有些许狼狈……又有阻拦的蹊跷阵法,他是真真没了法子。
还好王女未在此处。
恨恨之余,只能如此安慰。
山不就他,他只能绕山而去。
身边儿郎早已收集起资料,摸得通通透透。他在客栈里一边啃着萝卜,一面看着手中并不多厚的册子。
这位高人,在锦官城众多能人并不是特别知名,住了十多年,却没多少惊天地的动静。再者,锦官本就多出隐士,这位神仙亦不是特别出众。没见什么神迹,也没有什么善举,也不是一个旨在扩名声,邀清名之人。隐藏行迹,甚至连姓名也不清,有人说是似乎姓勖,又有说是姓薛的。